劉健心裏歎了口氣。


    該來的,終究要來的。


    這些禦史,一旦要深究某件事起來,遲早能找到證據的。


    現在,真憑實據就在眼前。


    劉健麵色如常,畢竟是宦海沉浮多年,豈會被一個小小禦史嚇倒。


    “噢。”隻輕描淡寫的噢了一聲,然後就沒下文了。


    就仿佛是,這王芳禦史,是如往常一般向內閣首輔大學士匯報工作一樣。


    而作為堂堂宰輔,當然不可能對區區小事便露出什麽詫異、驚訝的樣子。


    方繼藩混雜在人群裏,心裏朝劉健翹起大拇指,劉公……也很會裝逼嘛。


    王芳自然不依不饒:“那麽,劉公可知道……”


    他依舊氣勢如虹,雖然有些小小的緊張,可想到今日彈劾之後,便將名動天下,卻也有一絲小小的激動!


    於是他繼續振振有詞地道:“可知道這個假的欽使是何人嗎?”


    劉健凝視著王芳,麵上依舊是平淡之色,眾目睽睽之下,似乎劉健沒有在遭受王芳的指責,依舊是氣度非凡!


    他微微一笑道:“是何人?”


    “是劉傑,北直隸解元劉傑,而這劉傑,正是劉公之子!這裏有山海關總兵的奏報,這奏報是上陳兵部,在兵科給事中手裏截住了,上頭寫的明明白白,欽使劉傑至山海關,總兵人等款待,劉傑負有欽命,馬不停蹄,沒有多做久留,此後山海關總兵官命一隊驍騎護送其出關。”


    頓時,滿殿嘩然,若如此,就形同於是坐實了。


    東宮裏流出了假聖旨,負責傳遞假聖旨的乃是劉傑,是首輔的兒子。


    此前雖也有一些流言蜚語,可是沒有真憑實據,誰敢貿然對劉公發出質疑。


    可現在,不少人蠢蠢欲動了。


    劉健依然滿帶微笑,淡淡道:“是嗎?”


    王芳有一種自己使盡了全力,卻打在了棉花上的感覺。


    在他的預想之中,劉公好歹也該表現出一點心虛和詫異,可人家依舊怡然自若,這……跟預先演練的劇本不一樣啊。


    他咬咬牙,便又道:“敢問劉公,可知此人是劉傑嗎?”


    “這件事,老夫會徹查的。”劉健輕描淡寫地迴應。


    “……”


    王芳有點發懵,老夫會徹查的,這口吻就好像是一個氣度非凡的上官下達指令一般。


    完全沒有絲毫被彈劾的覺悟。


    王芳厲聲道:“已經明白無誤了,下官隻想知道,劉公是否知道此事?劉傑乃劉公之子,這麽大的事,劉公不可能不知道。”


    “不知道!”劉健答的斬釘截鐵。


    “……”


    王芳臉色有點怪異,他沒想到,首輔大人如此果決,沒有給他絲毫縫隙可鑽。


    王芳不得不道:“怎麽可能不知道,這是劉公的兒子啊。”


    劉健淡淡道:“王子犯法,與庶人同罪,若吾子有罪,自當徹查,讓有司查清楚他的罪責,這是理所應當的事,此事交都察院、刑部、大理寺去查即可。”


    “……”王芳算是服了。


    罵了一大通,本來在王芳的眼裏,首輔該是被告,可這位首輔,卻牢牢的占據在了判官席上。


    此時,劉健正色道:“有司諸官何在?”


    他乃百官之長,自有威嚴,謹身殿頓時安靜了下來。


    大理寺卿、刑部尚書、都察院左都禦史紛紛站出來。


    這三人,無論是哪一個,都比王芳的官職不知高多少。


    尤其是都察院左都禦史,更是王芳上官的上官的上官。


    他們一道朝劉健行禮:“劉公請示下。”


    劉健凜然正色:“此事事關重大,是非曲直,若不徹查,何以服人?偽詔之事,事先就有流言蜚語傳出,有司為何不事先查明?”


    “這……”


    刑部尚書、大理寺卿、左都禦史皆是露出了苦瓜臉。


    他們自是不敢反駁,隻能乖乖聽訓。


    “為人臣者,豈可屍位素餐,現在群情洶洶,有司充耳不聞,這又是何故?都察院事先既查出了一點眉目,為何不報?”


    左都禦史被罵了個狗血淋頭,雖然這話裏沒一句髒話,可他的壓力卻是大得很,於是連忙道:“下官一定詳查。”


    “不但要詳查,還要查有實據,此事牽涉甚大,恐有傷國體,決不可簡慢!”劉健嚴厲訓斥。


    “是,下官明白了。”


    “……”


    那王芳,抿著唇,感到更懵了。


    來之前,他是很愉快的,總算能搞出一個驚動動地的大事了。


    所以他認為,隻要自己當廷提出無數的證據,劉公勢必戰戰兢兢,在自己的義正言辭之下,或惱羞成怒,或是汗顏,而自己自是揮斥方遒,自此之後,天下誰不知有一個鐵嘴王芳。


    可現在……不對味啊。


    怎麽搞得好像劉公比自己還要義正言辭?自己錚錚鐵骨的風采,一丁點也沒顯露出來,倒是劉公作為首輔倒是擺出了鐵麵無私的樣子。


    他顯得很尷尬,無奈地看著被教訓的左都禦史。


    左都禦史之下,是右都禦史;右都禦史之下,是副都禦史;副都禦史之下,是僉都禦史;僉都禦史下頭還有分設的監察禦史;而這監察禦史下頭,才是他這尋常的小禦史。


    他和左都禦史之間,相差了十萬八千裏。


    劉公被他質疑,連反駁都懶得反駁他,卻是拎出自己上官的上官的上官一通問責,看著自己上官的上官的上官,被訓斥的跟哈巴狗一樣抬不起頭來,這王芳立即有一種感覺,自己實在太卑微了,卑微到人家都懶得理你。


    方繼藩站在人群裏,已經驚訝得張不開口!


    啥?被告的人居然還能如此振振有詞?


    方繼藩忍不住朝英國公張懋看了一眼。


    丟人啊。


    難怪武勳們被文臣按在地上各種摩擦,混了這麽多年,好歹也是國公,你特麽的就教我一個不見棺材不掉淚?


    看看人家,轉手之間翻雲覆雨,你的世侄犯了事,你就一句打死別承認。人家兒子犯了事,直接反客為主,鐵骨錚錚,一副剛正不阿,清正嚴明之態,順帶還能將各有司的主官痛罵一通!光輝高大的形象,瞬間豎立起來。


    而且……劉健的話裏,還提了一句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方繼藩在那時候,下意識的看了一眼弘治皇帝。


    顯然,這等於是說,要查就查個底朝天,我兒子,太子,還有方繼藩,一個都別想跑。


    這三個人,分別牽涉到的,乃是宮中的太子,是百官之長的兒子,是武勳集團裏,最近冉冉升騰而起的明日之星。


    方繼藩幾乎可以想象,刑部、大理寺、都察院這三位主官心裏頭,是何等的ri了狗!


    小禦史們可以胡鬧,可以破罐子破摔,可三大主官不一樣,他們能有今日,可是熬了大半輩子才走上人生巔峰的,小禦史可以說,老子不幹了,反正就一個七八品的破烏紗!可二品、三品的大員們,敢這樣任性嗎?


    小禦史們年輕,罷官之後,可以迴鄉等待時機,隻要名聲還在,就遲早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可三大主官,混了大半輩子,人生即將走到了盡頭,一旦罷了官,接下來隻能等死了。


    “下官一定用命。”左都禦史戰戰兢兢地道:“劉公請放心,此事,一定徹查到底。”


    徹查個屁,這個王芳,誰不招惹,偏偏招惹劉公,迴去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查查你王芳。還就不信了,你王芳就沒有任何徇私舞弊的事,就算沒有,你還沒狎過妓?


    劉健頷首點頭道:“無論查到的是何人,牽涉到此事的,官居何職,又是誰的子侄,都要嚴懲不貸,這是大事!”


    “是,是,是。”


    劉健麵色淡然,接著才輕描淡寫地道:“還有何事要奏嗎?若是沒有,那麽就開始廷議吧,今日所議之事……”


    廷議總算是正式開始了。


    相對於方才爭鋒相對般的情景,枯燥的討論則是讓方繼藩昏昏欲睡,好不容易捱到了廷議結束,正準備離開,方繼藩感覺到了一道熱切的目光!


    輕輕抬頭一看,隻見朱厚照正眼巴巴的看著他,似乎希望他留下來!


    方繼藩覺得他的坐姿自始至終都很不自然,似是想到了什麽,他心裏猛的打了個寒顫,連忙假裝沒有領會到太子殿下的意圖,灰溜溜的跟著人潮,匆匆出了謹身殿。


    走出謹身殿,一股寒風就迎麵吹來,令人不由自主的打著寒顫


    方繼藩倒是深深的唿出了一口氣,真是有一種重見天日的感覺啊。


    果然,拉了劉傑下水,操心的事都少一些啊。


    方繼藩心裏樂了。


    就在此時,身後有人淡淡道:“新建伯。”


    森森然的聲音……


    方繼藩迴眸,看到了劉健。


    方繼藩露出了笑容,行禮道:“見過劉公。”


    “到老夫公房去坐一坐吧,下西洋之事,還要和新建伯好生議一議,這是可不容緩的大事。”劉健板著臉,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


    身邊,川流不息的人潮在擦身而過,沒有人停留,連張懋路過時,也假裝沒有看到方繼藩,更沒有看到劉健,眼睛看向別處,昂首闊步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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