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皇帝凝視著方繼藩,久久不語,似乎想出方繼藩的臉上看出點什麽。


    半響後,他才冷哼道:“你們兩個可真是一丘之貉!今兒竟罵到朕的頭上來了!朕正想看看呢,你們口裏說什麽知行合一,說什麽體會民間疾苦,那麽你們將流民安置得如何,現在給朕看看。”


    前半段總算沒有再糾結下來,可是現在……果然,終究要開始檢驗成果了。


    朱厚照也沒有閑著,和方繼藩對視了一眼。


    緊接著,二人各自從袖裏取出了一遝文書。


    這麽多……


    這洋洋灑灑,怕是有十萬言吧。


    弘治皇帝麵上的怒氣還沒有消散,可是看到方繼藩和朱厚照掏出來的文書,卻是呆住了。


    這又是什麽?


    “取來……”弘治皇帝肅容。


    太子方才振振有詞,說得倒是痛快,你們既然痛快是吧,那就好,且看看你們在西山如何賑濟的災民,事情辦不好,還喜歡咋咋唿唿,今日若是不收拾了你們,朕就咽不下這口氣。


    此時,朱厚照卻是微微一笑道:“父皇,這不對。”


    弘治皇帝挑眉道:“什麽不對?”


    朱厚照認真地道:“方才兒臣批評父皇,是出於父子私情!可賑濟流民這事,則是父皇許給兒臣的差遣,那麽,即是公務了,為何不召內閣大學士覲見,共同商討?”


    “……”弘治皇帝,也是服了。


    方繼藩其實也很佩服朱厚照這不怕死的性子,此時,他憨厚地朝弘治皇帝一笑,想要化解一下仇恨。


    不過,似乎弘治皇帝不理他。


    這就有些尷尬了。


    弘治皇帝瞪了朱厚照一眼,便道:“你不怕丟人,朕還怕丟人呢,好,一切由你,來人,召內閣大學士覲見!”


    …………


    此時,在兵部,一封自泉州來的奏報,已送到了兵部尚書馬文升的案頭上。


    馬文升這些日子過的還不錯,至少下西洋的事已經敲定了,自然而然是完全由兵部主導了!


    現在兵部的先鋒船隊,已下海了一個多月,等他們迴來,確定了海圖之後的位置無誤之後,接著便要開始造更多的艦船,操練更多的水手、舵手,到時將會複製如當年文皇帝時的盛況!


    隻是想一想,馬文升都頗為激動。


    無論怎麽說,一旦下西洋成為重要的國策,兵部在六部的地位自然也就水漲船高了,下西洋需要大量的錢糧,這些錢糧自然由兵部掌握,還需要征發大量的人力,以及能工巧匠,這些……都意味著兵部的權柄即將擴大。


    最重要的是,方繼藩那個烏鴉嘴,終於和太子一道去了西山,兩個多月沒了音訊。


    這種感覺……還不錯。


    以往那家夥但凡發一些言論,都讓兵部夠嗆一迴,現在那方繼藩終於消停了,真是……一件愉快的事啊。


    今兒,他如往常一樣上值,閑來無事,可是當一個書吏急匆匆的將泉州來的奏報,送到他的案頭時……


    他的眉頭深深的擰起來了!


    隻見上麵書寫著:“泉州知府王青稟奏:近日於外海,有海路巡檢查得海上有水手漂浮於殘船舢板,其人已在海上漂泊數日,巡檢將其營救上案,方知兵部船隊於海外數百裏處……”


    船隊覆沒!


    等到馬文升詳盡的看完了奏報之後,頓時打了個寒顫。


    竟是整個兵部船隊,直接覆沒!


    他們按照原定的航海線路,一路向南,本是打算沿著安南國的海岸南行,再到占城歇腳。


    根據那個被營救的船員奏報,他們的船隊在出海數日之後,便遭遇了擱淺,原本海圖上標注的航線完全錯誤,本該會有淡水的海島,竟無淡水,以至淡水不足,而原本不該出現的暗礁出現了。


    於是乎,海船被暗礁擊穿,兩艘海船破損嚴重,剩餘的一艘海船進退維穀,打算一路向西,用這僅用的淡水維持著船上人員的最低補給抵達安南國所在的一處島嶼,可惜……


    那輿圖上的島嶼竟是根本就不存在,到了這時,他們不得不選擇立即返航。


    可惜……顯然已經遲了。


    沒有修整,沒有淡水,船上的糧食也吃了個空,船隊中開始爆發了疾病,一群心生不滿的水手開始作亂,船隊中的千戶官被殺,某些忠心於千戶的水手連忙尋了舢板,跳下海裏。


    那個僥幸的船員,便依靠著這舢板在海中飄蕩了數日,等到海路巡檢在近海發現時,此人已是奄奄一息了。


    泉州知府在得知了情況之後,心知事關重大。


    一支船隊,數百人員,全軍覆沒啊!


    這是何等重要的事。


    而覆滅的結果……竟隻是因為區區海圖中的錯誤。


    本該可以靠岸修整的海島,居然沒有淡水;本應當出現的島嶼,沒有出現,本不可能出現暗礁的海域,居然暗礁密布。


    在汪洋之上,輿圖上哪怕隻是一個錯誤,都可能會對一支船隊帶來厄運,何況還是錯誤頻發,這樣的輿圖,直接葬送一支船隊。


    於是乎,立即百裏加急,飛快報來兵部。


    馬文升看了奏報,久久難以恢複平靜。


    兵部所存的輿圖和資料,竟是錯的一塌糊塗。


    他甚至在腦海裏想,若不是這一次有船隊先行勘探,那麽覆滅的就是不是這小小的船隊了,而是……


    黃豆大的冷汗自他的額上冒了出來,而後馬文升暴怒道:“查,給本官一查到底,當初是誰抄錄的輿圖,所有抄錄、核驗、撰寫、編錄的官吏,無論今日他們身居何職,是否已致士迴鄉,都給本官查個水落石出。”


    問題顯而易見了。


    三寶太監靠著一次次下西洋才摸索出來的航線,以及繪製出來的輿圖,肯定不會有錯的,否則,七下西洋,怎麽就沒出事?


    當初封存的時候,也沒有錯。


    那麽唯一出錯的地方,自然就是在兵部保管、封存、重新抄錄的問題上,成化年間的那一次重新謄寫、抄錄,錯漏百處,敷衍了事到了如此地步,這麽多人經手,居然沒有一個人指出問題,這才導致了這一次巨大的海難!


    數百人的性命啊,甚至還搭進去了兵部所有能動用的海船。


    而更可怕的是,既然眼下的輿圖和資料都錯漏百處,那麽……一切都要重新摸索!


    可是下西洋已經迫在眉睫了,這……又得要耽誤多少時候,要費多少功夫,要犧牲多少人力物力。


    “方繼藩真是……烏鴉嘴啊……”馬文升揪著自己心口氣唿唿的大罵道。


    怎麽就又被他說中了呢?


    他麵帶猙獰地道:“查個底朝天,倘若當初經手的人,即便現在人在內閣,也要查出來!”


    事情嚴重至此,損失慘重,怎麽不令他揪心。


    隨即,他又拿起了奏報,定定地看著,像是在思索著什麽,隻是很明顯的,臉色久久的一片慘然,眼眸裏陰暗不明,好半響後,突的道:“去內閣,去內閣!”


    …………


    馬文升已經沒臉坐轎子去午門了,真的丟不起這個人啊,雖然犯錯的,極有可能是成化年間那些兵部的官吏,和他並沒有直接關係,可這終究是兵部巨大的疏失。


    這就難怪了。


    難怪當初爭論下海的時候,前任的兵部尚書雖是力主下海,可是兵部之中,以劉大夏為首的一批官吏卻是極力反對,原來……


    這裏頭竟還有這等蹊蹺!想來……當初抄錄的時候,根本沒有人將這些輿圖和資料當一迴事,每一個人都認為朝廷海禁已是國策,大明再不可能下海,既然不可能再下西洋,那麽這些資料和輿圖,雖還需按規矩重新謄寫和保存,卻沒人上心了,所有經手的人,居然都在敷衍了事,每一個人都嫌麻煩。


    每一個人都恨不得隨手抄完,然後換得清閑。


    結果,一連串的錯誤,導致了可怕的海難。


    到了內閣的時候,他已氣喘籲籲。


    劉健等人,似乎都在。


    今日太子入宮,他們希望陛下和太子好好相處一下,既如此,他們這些外臣,自然也就不便打擾陛下和太子父子相聚了。


    一見到馬文升心急火燎的來了,劉健就感覺出事了。


    倘若隻是尋常的事,直接派個人來傳遞個條子帶個話就是了,何須馬文升親自動身。


    可一見到了劉健,馬文升居然直接啪嗒的一聲跪下了。


    他……淚流滿麵,哭了。


    “劉公,出大事了,下官忝為兵部尚書,上任以來,屍位素餐,如老狗一般,隻知殘喘,非但沒有報的宮中恩遇,卻……卻引發了巨大的災難,這是下官的疏失……”


    劉健心裏猛的咯噔了一下,肯定是天大的事!


    連聽到了動靜的謝遷和李東陽也聞訊而來,看著狼狽不堪的馬文升,一臉驚駭。


    劉健卻還算是沉得住氣,他麵色凜然地道:“出了何事,無論出什麽事,哭哭啼啼有什麽用?你先奏來。”


    馬文升便二話不說的進上了奏疏。


    劉健接過,打開一看,這曆經數朝的老臣,臉色徹底的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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