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深吸一口氣,大喇喇的坐下。


    方繼藩也隨之而坐,臉上帶著點點微笑,可心裏說不緊張,是假的。


    方繼藩是真真比朱厚照還緊張啊,當初可是他在皇帝的跟前,信誓旦旦的為朱厚照作保的。


    弘治皇帝臉上也顯露著微笑,以前看著兒子,怎麽看,怎麽不順眼,可是今兒看著朱厚照,卻是發現有著不同的觀感!


    弘治皇帝帶著幾分打量,久久的盯著朱厚照,他發現兒子顯得老成穩重了一些,胡須竟已長出了茬了,抿著嘴,眼睛很亮,令他感到頗有幾分脫胎換骨的感覺。


    弘治皇帝撫案,不露聲色,良久道:“怎麽這樣清瘦了?”


    朱厚照看向方繼藩。


    他現在終於明白了一件事了,原來有些話,自己不能說,得讓別人說。


    方繼藩:“……”


    咳嗽了一聲,方繼藩振振有詞地道:“稟陛下,太子殿下身先士卒,帶領讀書人、流民耕地,與流民同吃同睡,這兩個月是辛苦了一些,因而殿下清瘦了。”


    “同吃同睡?”弘治皇帝一愣。


    他不相信這樣的人,會是自己的兒子。


    自己的兒子是曆來嬌生慣養,長於深宮婦人之手,他會和流民同吃同睡?


    弘治皇帝似笑非笑地看著方繼藩:“朕沒有問方卿家,朕讓太子親自來答。”


    這擺明著說,你們又想玩什麽花樣的樣子。


    朱厚照事先已經得到了方繼藩的授意,雙方進行了模擬,因而並沒有激動,而是道:“兒臣確實與流民同吃同住,猶如王先生說的那樣,想要知道民眾所需,便需有同理之心!同理之心,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若不與流民同吃同睡,所謂的同理之心,不過流於形式而已。”


    “那麽,你明白了什麽叫同理之心?”弘治皇帝麵上淡然,他幾乎可以想象,這兩個家夥在來之前,早就做好了對付自己的準備。


    想騙朕,沒有這樣容易!


    朕雖不說明察秋毫,卻也不是你們兩個黃口小兒想忽悠就能忽悠住的。


    他麵無表情,隻是看著朱厚照道:“好,朕姑且信你。”


    姑且二字,帶著幾分調侃的意味。


    朱厚照依然沒有像從前一般激動,居然很認真的道:“多謝父皇。”


    “……”


    弘治皇帝麵上的笑容依然留存著,眼角卻是掃了一眼方繼藩。


    方繼藩一臉無辜,又跟我有關係?好事壞事都要我背鍋?


    “太子啊……”弘治皇帝突然道:“你說說看,而今大米市價幾何啊?”


    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像是突然襲擊,繞到了朱厚照的身後,直接就給了朱厚照一悶棍。


    你不是說你與流民同吃同睡了嗎?你不是說你已有了同理之心嗎?


    好嘛,看你知不知民間疾苦,這還不易,這是最簡單的問題,若是這個都迴答不出,你們兩個黃口小兒可就露餡了。


    哼!


    你在西山,自封秀才的事,以為朕不知嗎?真是令人大開眼界啊。


    朱厚照卻是奇怪地看了父皇一眼,很耿直的搖頭道:“兒臣不知。”


    “不知?”果然,露餡了。


    弘治皇帝微微一笑。


    他的禦案上,恰恰擺著一份廠衛的密報,當今的米價一清二楚,弘治皇帝目光掠過了失望之色,是徹徹底底的失望了。


    果然,又在這裏欺君罔上。


    這是把朕當做傻瓜了。


    想到這裏,弘治皇帝冷笑道:“你連米價尚且不知,也敢說與民同吃同睡?有了同理之心?也敢說知道了民間疾苦?朕告訴你吧,自入冬以來,米價上漲了一成,朕正在為此而憂心忡忡……”


    “父皇……”朱厚照突然打斷了弘治皇帝的話,深深得看著弘治皇帝。


    方繼藩也奇怪的看著弘治皇帝,這不是他想表現出不敬,對於天子,方繼藩一向是很恭敬的,因為……他怕死!


    弘治皇帝有些惱怒,什麽時候輪到你來打斷朕了,皺起眉頭道:“什麽?”


    朱厚照便道:“父皇竟然不知,天下九成的百姓都不知米價幾何?市麵上的米,大多為白米,因而可以作價兜售,而事實上,絕大多數的百姓隻在地裏刨食,他們沒有銀錢去購米,一切所需,都是自地裏種出來的,除了應付佃租、官府的稅賦,餘下的都是碎米、爛穀,一家老小,自己吃都不夠了,何況,他們自己留下的,不過是碎米、黃米,就算想要兜售,也沒人肯買,他們既不懂得賣糧,更沒有餘錢買糧,糧價幾何,和父皇有關係,和滿朝的大臣們也有關係,甚至和許許多多的富戶,俱都有關,和不少住在城裏的中上人家有關係,可是這和八成的百姓卻沒有絲毫的關係!他們自給自足,並不知糧價若何。因此……父皇問的這個問題,兒臣真的覺得很是奇怪,這與流民有什麽關係嗎?”


    “……”


    朱厚照一口氣說了這麽長的話,弘治皇帝卻是聽得有點懵逼了。


    是這樣嗎?


    方繼藩低垂著頭,不敢去看弘治皇帝,因為他實在不願向皇帝流露出‘**智障’的表情,要留著有用之身,為老百姓多做一點實事啊!


    對……就是這樣的,我方繼藩不怕死,怕的是不能為人民的利益而死,做著無畏的犧牲。


    弘治皇帝沉默了很久,有點不知如何質疑了。


    他的心裏卻冒出了疑問,是這樣的嗎?為何廠衛的奏報裏沒有說,百官的奏陳裏也沒有說?


    這時,朱厚照又突的道:“父皇既然問起糧價,那麽兒臣就想問,父皇可知道這些流民為何遭災嗎?”


    弘治皇帝一呆,怎麽輪到你來問朕了?


    “這……天災之事,沒有定論。”


    朱厚照搖頭道:“不是這樣的,之所以密雲這些百姓淪為流民,其實並不隻是因為密雲的耕地,無法滿足這些百姓的所需,而是因為,密雲除了遭遇了災害之外,許多士紳因為預感到紅薯、土豆的大量種植,將會使穀價暴跌,因此他們現在不願繼續種植麥子了,寧願將土地暫先荒蕪,想先觀望一下風向再做打算。”


    “……”有這樣的事?


    弘治皇帝徹底的懵了。


    朱厚照隨即又道:“父皇說,市麵上的米麵漲了一成,依兒臣來看,這一輪穀物的暴漲,與天災沒有太大的關係,弘治七年開始,天災就日甚一日,為何從前沒有出現如此的暴漲?究其原因,兒臣預計,是諸多士紳,都在觀望這個風向,他們寧願將一些不夠肥沃的土地暫先荒著,也不願租種於人,想著以後好隨時將這些土地從麥田改為薯田。”


    弘治皇帝憋紅了臉,他下意識地撿起案牘上的密奏,想從中尋覓出一點蛛絲馬跡。


    然而,並沒有。


    廠衛的職責是報價,至於分析原因,這已經超過了他們能力之外了。


    朱厚照笑吟吟地看著自己的父皇,接著又道:“父皇既也知民間疾苦,可知道這些流民們徒涉數百裏,密雲距離京師不遠,可這一路來,途中病倒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死在了道旁?”


    “什麽?竟有人……”弘治皇帝動容了,眉深深的皺了起來。


    隨即朱厚照就道:“途中餓死二十一人,病倒了三十七人。”


    “……”弘治皇帝的臉色陰沉了下來。


    “父皇一定會想,這是父皇的疏失,官府責無旁貸。可是……父皇錯了。”


    “錯……錯了?”


    “是的。”朱厚照頷首點頭道:“父皇錯了,這些流民心裏存著的,不是憎恨,而是感激,父皇知道為何他們心存感激嗎?”


    “……”麵對這些問題,弘治皇帝覺得無法招架。


    他看到朱厚照爪牙舞爪的樣子,就像一個剛剛長大的雄師,開始向老獅王挑釁示威!


    “因為他們活了下來,對他們而言,在災年能活下來,就已是恩賜,弘治三年,密雲大旱,十室九空,許多上了年紀的人,他們僥幸活了下來,那時官府也賑濟,可朝廷的恩賜根本無法賑濟這麽多災民,更何況,還有官吏從中上下其手,以至於餓死的人有數千之多。現在,這些流民,死傷了不過百人,對他們而言,已是老天爺的恩賜,是父皇的恩賜了。”


    朱厚照凝視著弘治皇帝,其實就差脫口罵一句:“md,智障。”了


    弘治皇帝的臉色已由陰沉變成慘然。


    他還是無法想象,弘治三年的場景。


    他努力的搜尋弘治三年時,同樣是密雲縣的奏報。


    似乎,沒有太深的印象。


    想來,裏頭不過是寥寥數語,無非是‘密雲大旱,百姓無以為食’這樣的話吧。


    可單憑這樣的話,怎麽能觸動人心呢?


    朱厚照笑吟吟地看著弘治皇帝,繼續道:“所以在西山,無數的流民都不斷的在稱頌著父皇的聖明,稱頌著兒臣的仁厚,認為方繼藩是個為民的好官。”


    稱頌……聖明……


    這句話,此時此刻聽到了弘治皇帝耳裏,卻是尤其刺耳。


    他瞠目結舌,臉色已轉為了鐵青,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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