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


    京師已連下了半月的雪,大雪壓垮了京畿附近數百間房屋,以至於順天府叫苦不迭。


    再加上淮北以及山東一帶,災情頻繁,一封封的奏報送到京師,弘治皇帝為此鬱悶了很久。


    卻在此時,一個自西山來的消息,令方繼藩如打了雞血一般,興奮起來。


    他急匆匆的趕至西山,在西山的一處暖棚裏,隻見張信和朱厚照正站在暖棚裏的田壟邊。


    方繼藩一到,朱厚照的眼睛發亮起來,道:“總是不見你人,老方,你該出來透透氣了。”


    方繼藩摸著自己的頭道:“腦疾,腦疾。”


    他今日來此,是有目的的,可沒時間顧著朱厚照,隨即便朝向張信道:“如何?”


    張信道:“十幾畝的土豆地,俱都熟了,所以趕緊請千戶來。”


    方繼藩激動得想哭。


    三個大男人,居然都是感慨萬千。


    這十幾畝的土豆,都是張信費盡心血照料的,從一開始的發芽,種植,記錄其習性,接著生出土豆,最後再挑揀出優良的品種根據以往記錄的數據和經驗,調整土地的肥力、溫度,甚至連光照的時間,再繼續育苗、種植。


    這裏的暖棚,唯一的好處就是,在這裏,不會有春夏秋冬的概念,所以隻要在暖棚裏,也根本沒有春耕和秋耕的概念。


    為了確保土豆的育種,第一批土豆種出來之後,幾乎每一個培植發芽的土豆,都是張信精挑細選的,確保其為最優良的品種。


    不隻如此,他還專門密植了幾畝土豆,為的就是看一看,這土豆的畝產量到底能有多高。


    這些土豆,可謂是耗費了他所有的精力。


    即便是自己的妻子,也即是周王之女從開封娘家迴來,他在這三個月時間裏,也不曾真正和妻子說過幾句話。


    他手上,早已長滿了老繭,也因為經常性的彎腰蹲著,身子有些佝僂。


    方繼藩此時還依稀的記得,張信當初細皮嫩肉的樣子,說是英俊瀟灑也不為過,可是如今,哪裏還有年輕人的模樣,更像是個年過四旬的老農,臉上長滿了溝塹,手臂上的死皮剝了一層又一層,新皮與老皮在一起,看得有點滲人。


    朱厚照也黑了,不過更加精瘦了,頜下長出毛茸茸的短須,土豆田,他也是有份照顧的,平時王先生還要到翰林院當值,他便跟著張信跑。


    張信自是拿朱厚照沒法子的,好在朱厚照還算是肯幹,讓他挑糞他便挑糞,讓他墾土朱厚照便墾土,小豬秀才,啊,不,小朱秀才在西山的聲譽還是不錯的,人們都覺得這個小秀才為人忠厚,雖然有時愛吹牛,可做起事來,卻很肯下氣力。


    此時,方繼藩帶著幾分驚喜地道:“密植的?”


    “密植的。”張信顯得紅光滿麵:“昨日刨出了幾個,個頭不小,隻怕產量不低。”


    一說到這個,張信便顯得極興奮了。


    於是方繼藩忍不住蹲下來,就地刨了一串土豆來,果然,這土豆如葡萄一般一串串的,個頭還不小,比上一次的培植出來的要大了許多。


    方繼藩感動起來:“真是不容易啊,不枉這數月的辛苦。”


    張信聽到這句感慨,說的不就是自己嗎?其實……他不是一個堅強的人,打小便被揍,揍了就嗷嗷的哭,此刻,眼淚如斷線珠子一般出來。


    朱厚照卻是撇了撇嘴,忍不住道:“你天天躺在家裏裝病,哪裏辛苦了?”


    張信頓時正色道:“可不能這樣說,殿下……”


    張信是知道朱厚照身份的,他是英國公之子,從前的時候,也曾和朱厚照見過許多次麵,隻不過朱厚照討厭張信,覺得此人無趣,而張信是‘大孩子’,鄙視這種頑劣的熊孩子罷了。


    不過如今,卻總算是找到了共同的愛好了。


    “殿下,千戶的辛苦,在於勞心,而非勞力,他比我們更加辛苦。”


    方繼藩很欣慰張信能這樣說,果然,這個世上,還是有人能夠理解自己的啊,也不全然都是朱厚照這等膚淺之人。


    方繼藩自然是不會跟朱厚照這個熊孩子計較的,臉上神采飛揚地道“過幾日選個吉日,咱們開挖,挖出來之後,就入宮報喜,噢,對了,去其他的田裏挖一些土豆出來,咱們試一試用這土豆做一些吃食,且看看口味如何。”


    作物是種出來了,可也得好吃才是啊,不好吃,有個蛋用?


    因而,得先嚐嚐口感,實踐方才見真章!


    朱厚照便眼睛發著綠光,興奮地看著方繼藩道:“這土豆,可以做成蒸餅嗎?”


    “不可以。”方繼藩板著臉。


    “那可以做成土豆粥嗎?就如同紅薯粥一般?”


    “別鬧,臣想想烹飪的事。”


    烹飪的事,說實話,方繼藩不是很懂,畢竟上輩子更多的時間,都研究在如何泡好一碗酸菜牛肉方便麵上,這烹飪的技能,點歪了。


    可是不打緊,本少爺沒吃過豬肉,還見過豬走路嗎?


    方繼藩說著,盯著朱厚照道:“殿下,你走兩步臣看看。”


    “啥?”


    朱厚照有點懵!


    朱厚照不知道這是什麽用意,不過還是踟躕著走了兩步:“是這樣嗎?”


    方繼藩一拍腦門,便道:“走。”


    朱厚照美滋滋的,這樣都能給方繼藩啟迪?莫非走兩步,還會有啥深意?


    於是他興匆匆地跟著方繼藩,張信則去了另一個暖棚裏收土豆去了。


    在西山,有專門的飯堂,主要是供應千戶所吃喝的,這些千戶所的校尉、力士,無論他們的動機是什麽,可來了這裏,確實是辛苦,成日在田壟裏記錄數據,照料蔬果,有時還得跑去龍泉觀,每天和泥地打交道,方繼藩才成立了飯堂,吃大鍋飯的日子,還是很愉快的,因為在吃方麵,方繼藩一向不吝嗇。


    今兒,方繼藩將這裏的夥夫們都召集了起來。


    負責管理夥夫們的總旗官叫楊讓,楊讓也不是無名之輩,家裏在安南之戰可是有功勞的,世襲的千戶官,祖輩們都在金吾衛裏當差,這一次,天知道走了什麽門路,討好了英國公,才將他充進了千戶所,不過這家夥一身的肥肉,一到了地裏就氣喘籲籲,張信都看不下去了,索性奏報了方繼藩,讓楊讓在飯堂裏當值。


    這廝也不會掌勺,可是會吃,因而是千戶所裏的美食家,唯一的特點,大抵也就是能監督夥夫們好好幹活,不得偷懶。


    此時,他堆著笑,眼睛笑起來時,幾乎隻留了一條縫,不過倒是不讓人看得厭煩。


    方繼藩大抵的跟他交代了一番,接著張信親自抬來了一籮筐的土豆來了,數十個夥夫開始給土豆削皮,先是有人開始熱鍋,放入油,接著將削成條的土豆放入熱鍋之中,開始油炸。


    另一邊,則是開始將土豆泡起來,製成土豆泥,也效仿蒸餅的做法,煎餅。


    這土豆在西方,是作為主食食用的,不但可以吃飽,且土豆之中蘊含的營養,和小麥、稻米並沒有太大的區別。


    這一點,和紅薯不同,紅薯雖可以作為輔食,或是在災荒時代替主食,可對於人體而言,土豆乃替代小麥、稻米的最佳食物。


    這土豆的做法,有許多種,想要讓人接受,卻需要花費一些心思。


    畢竟,對於許多習慣了吃麵和吃米的人而言,突然用一種主食來替換原先的食物,若是不合自己口味,卻是麻煩。


    方繼藩心裏大抵想出了七八種方案,單純的土豆泥、土豆燉牛肉、土豆餅、土豆麵包、酸辣土豆絲?


    一想到酸辣土豆絲,方繼藩不禁滾動了喉結,有點餓了。


    酸倒是容易,這時代有醋,且這時代的醋味道更醇一些,可是辣……好吧,雖然沒有辣椒,不過……卻也不乏替代品,說實話,就算真正的辣椒出現,怕是這個時代的人也無法輕易接受,反而有不少食物可以製造微辣的效果,如茱萸、胡椒、薑、芥末、蔥、大蒜等等。


    說幹就幹,方繼藩叫人取來紙筆,開始寫食譜,一個個食譜大致的寫了出來,至於能否真正做出來,他心裏卻沒有底,畢竟……自己沒有真正下過廚,可是大致的流程,是應該能腦補得出來的吧。


    管他呢……


    楊讓雖然做不得重工,但是辦事倒是認真,指揮著人開始分工協作,數十個夥夫,在千戶麵前,誰敢怠慢?


    朱厚照則探頭探腦:“這樣也可以吃嗎?好吃嗎?會有毒嗎?什麽時候可以吃?我……餓了……”


    方繼藩惱火了,這家夥礙手礙腳的,實在討厭啊。


    強壓著心裏的不愉快,方繼藩深吸一口氣,將七八份食譜交給楊讓,接著也學著朱厚照四處探頭探腦,在一個個大灶之間穿梭。


    唯獨張信,卻顯得有些激動,身軀微微在顫抖。


    他隻負責種,卻不知這玩意到底能不能吃,若是不能吃,即便自己能種出多少土豆來,又有什麽意義?


    因而,他心裏一直忐忑不安,焦灼地等待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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