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所有人歡唿的時候。


    匆匆而來的諸官們早已命人點了火把,圍在歐陽誌的身邊。


    他們一個個麵上帶著後怕過後的笑容,心裏的激動之情,溢於言表。


    歐陽修撰,實是他們的定心丸啊。


    可他們抬眼看歐陽修撰的時候,卻見歐陽修撰依舊還是木著臉,麵上沒有絲毫的表情,一雙眼睛在火光下,看不到半點的波動。


    巡按李善不由自主的身軀一震,這莫非就是傳說中的‘小兒破賊’?


    當初學那小兒破賊的典故,李善還覺得不相信世上有如此之人,可現在看來……


    李善深吸一口氣,這樣的人,真讓自己看到了。


    這小兒破賊的典故,出自淝水之戰,當時前秦的皇帝苻堅率軍攻打西晉,號稱八十萬之眾,為顯聲勢,苻堅更是聲稱,自己的軍隊,若是投鞭於江水之中,足以截斷江水。


    而當時東晉的兵馬,不過區區十萬。


    在這種情況之下,東晉名士謝安奉命與前秦人決戰。在戰爭結束時,謝安正在與自己的客人下棋,捷報傳來,有人將捷報放在他的下棋的榻邊,可是謝安卻是看都沒有看捷報一眼,依舊專心致誌下棋。


    等到客人耐不住了,便忍不住問謝安,這是什麽書信?


    謝安隻是輕描淡寫地迴答說:“小兒輩遂已破賊。”


    所謂小兒輩,不過是因為前方作戰的,乃是他的侄子謝玄等人。


    這一戰,關乎整個東晉的國運,更關乎烏衣巷謝家的未來,而謝安卻依舊下棋如故,完全將這捷報不放在眼裏。


    謝安裝逼至此,以至後世之人提及謝安,無不敬仰。


    現在……不正是小兒破賊嗎?


    這一次夜襲,若是稍有差池,錦州陷落,包括了歐陽修撰,所有人俱都有死無生,現在好不容易擊潰了來犯之敵,無數人歡欣鼓舞,慶幸自己又可以看到明日的太陽,何其激動啊。


    李善自己,都難掩心中激動,隻恨不得放蕩不羈地跟著軍民們一起咆哮一聲。


    可是……歐陽修撰,依舊如常的麵無表情,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那臉上淡淡的木然,不正表示了他對韃靼人的輕蔑,也代表了他對於這一場小勝,並無半分的欣喜。


    就像是他早就料到,軍民們能擊退韃靼人一般,若是給他一副羽扇綸巾,豈不就是料事如神,運籌帷幄,洞悉陰陽的再世孔明了嗎?


    李善打了個寒顫,心裏則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其他諸人,當然沒有李善有學問,能知道小兒破賊的典故,可一見歐陽修撰如此,心中俱都一凜,虎軀一震。


    而歐陽誌,他良久……才突然發現,自己活下來了。


    終於活下來了,不容易啊。


    這一次,若是讓韃子破了城,那麽便再也見不到恩師了,這滿城軍民,則都要陷於水火之中,屆時,這錦州也定是人間地獄。


    他突然覺得該高興起來。


    可這高興的勁頭,似乎已經隨著時間的流逝,似乎是有些不合時宜了。


    好吧,不笑了,困了,睡覺,明天說不定又是惡戰。


    歐陽誌倒是不忘吩咐:“各處城牆,加緊衛戍,不可再有差池了。”


    “是。”


    迴答他的軍將們,難掩喉頭的激動,聲音顫抖。


    天生歐陽修撰,該當我等能活下去啊。


    在一次被奇襲打的措手不及之後,整個錦州城,非但沒有如驚弓之鳥,反而……更加的振奮。


    仿佛在這夜空之下,一道曙光初露出來,他們深信,這曙光遲早會刺破黑暗,而他們,也將活下去,繁衍生息。


    一定可以!


    ………………


    清晨拂曉。


    一具具韃靼人的屍首,自城牆上如死狗一般被丟下城牆。


    城上的軍民,早就預備了大量的步弓手候命,隻等韃靼人來搶奪迴同伴的屍首,便放箭將靠近的韃靼人俱都射殺。


    因而……韃靼人沒有輕舉妄動。


    在這茫茫的雪原上,一個個筋疲力盡的韃靼人,顯得格外的刺眼。


    他們是真的累了。


    在經曆了當初的豪氣衝天之後,他們從來沒有這般的疲倦。


    麵對著這一座高大的城牆,他們恨不得衝到城下,用自己的腦袋,狠狠撞擊這該死的牆麵。


    可在咒罵、憤怒之後,他們卻發現,自己依舊……無能為力。


    清早,他們繼續殺馬,馬已越來越少了。


    四萬鐵騎,九萬匹戰馬,現在隻剩下一半。


    再殺下去,隻怕連自己的坐騎都沒有了。


    更可怕的是,草料已經消耗得差不多了。


    沒有了草料,在這荒涼的雪原之中,戰馬就再沒有了力氣,沒有了馬,他們就是一群兩條腿的羊羔。


    軍中已經開始動搖,因為為了節省糧食,他們吃光了田鼠,刮幹淨了附近林木的樹皮,連帶著牛骨,也都熬了一遍又一遍,甚至戰死者的皮衣,竟也剝下來,放入鍋裏煮一煮,勉強……還能嚐到一點鮮味。


    他們不願意繼續殺馬了,馬是他們的好夥伴,隨來的,還有許多的獵犬,這些獵犬也吃得差不多了,他們想留幾隻做個念想,不能再吃了啊,再吃下去,來年連犬都沒有了。


    似乎唯一慶幸的,就是城上和城下的雙方,至少還在相互消耗!


    每日……都有韃靼人死去,死去了之後,至少他們的馬是可以毫無壓力的斬殺的,死了人,就少了一張嘴,也算是因禍得福。


    許多人已經沒有了力氣,晃悠悠的栽倒了,倒在積雪裏,便不願再爬起來。


    他們想喝酒。


    可惜沒有酒了。


    他們想狠狠的找個女人抽撻一番,至少可以發泄心中的鬱悶,可是……這裏沒有女人。


    唯一有的,就是眼前這座城池,城池裏有糧食,有酒,當然,也少不得女人,可惜……


    小王子騎在馬上,遠遠的眺望著錦州,他沉默著,一直在沉默,今日竟出了太陽,那陽光自雲間的縫隙裏綻放出屢屢光芒,落在他滿是殺意的眼睛裏。


    他緩緩的,拿起了攜在馬背上皮囊裏盛放的蒸餅,慢慢的放進口裏,小心的咀嚼著,每吃一口,他才意識到,這從前難以下咽的蒸餅,而今是多麽的寶貴,裏頭的油水,潤潤的,在口舌之間迴蕩著,那一股油香,居然沁人心脾,就像……酒一樣。


    他一口口細嚼慢咽著,一麵死死的盯著錦州城。


    一旁的侍衛們,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那蒸餅,馬肉很不好吃,皮衣熬的湯也帶著一股奇怪的味道,這蒸餅雖沒有散發出香味,可現在,它卻很高級,屬於小王子級別才能享用的山珍海味。


    等這蒸餅吃了個幹淨,小王子打了個嗝,他最後一眼瞥了那錦州的輪廓。


    隻是那一抹兇光,仿佛定格在刹那,可隨後,兇光閃去,小王子打馬調轉了馬頭,麵對著身後的侍衛道:“撤退!”


    侍衛們一個個臉色慘然。


    撤退……


    丟下了幾千具屍首,耗費了數萬匹馬,吃掉了這麽多皮衣,在這入冬在即的時候,撤退……


    大雪將至,這定是一場連綿數月而絕不停歇的狂風暴雪,到了那時,所有的草都將枯黃死去,大雪會將它們埋在數尺厚的雪下,湖泊會凝結成堅冰。


    到了那時,沒有足夠的存糧,畜生和人,都將死去。


    在草原上,找不到獵物的餓狼,無論它有多麽鋒利的爪牙,都是無法避免死亡的命運。


    此時,小王子抬頭,再次厲聲大吼:“撤退!”


    快馬在無數的蒙古包間隙中來迴奔跑,撤退的命令下達了。


    無數的韃靼人,不知該是解脫,還是悲憤。


    卻不得不乖乖的開始收拾行囊。


    其實……他們也沒有多少行囊可以收拾。


    他們一個個騎上了馬,座下的馬有些疲憊,顯然……它們和主人一樣,都有些餓得頭重腳輕。


    篝火被雪蓋住,留下的屍首,似乎也無心去掩埋了,好在他們身上的皮衣和但凡任何能吃能用的東西,早就被搜刮了個幹淨。


    於是乎,韃靼人如長蛇一般,蜿蜒向西,開始遷徙。


    剩餘的幾條獵犬,似乎終於不必蜷在蒙古包裏等待著被屠宰的命運,它們仿佛通了人性一般,歡樂的在馬隊之中穿梭,發出愉快的犬吠。


    …………


    “歐陽修撰……歐陽修撰……”


    幾乎是同時,何岩和李善二人,如搶功一般,瘋狂的衝到了歐陽誌的行轅。


    歐陽誌懵逼地看著他們,見他們興衝衝的樣子,良久才道:“何事?”


    這神色一慣的淡然自若,就是沉得住氣啊。


    李善感慨道:“歐陽修撰,賊軍,退了……退了……天可憐見,咱們錦州十萬軍民……保住了……”


    說著,他激動得眼睛通紅,哽咽了,後頭的話,帶著幾分含糊不清地道:“上天保佑啊,歐陽修撰……咱們……活下來了……活下來了。”


    何岩亦是激動得滿麵通紅:“是啊,我們活下來了,歐陽修撰,韃靼人都撤走了,就在小半時辰之前,卑下親自登樓看了個真切,錦州……保住了。”


    …………


    第五更到,好了,老虎累了,明天繼續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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