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現在迴來的事情,顧北城知道了嗎?


    ——他……還不知道。我求你,千萬別告訴他,真的,算我求求你了。


    ——值得麽,為他而求我?


    ——我……不知道。


    見過夏以沫之後,夏相濡覺得自己剛被空氣填滿的心一下子又變得空落落的。她在溫市的街巷裏繞來繞去遊蕩了很久,最後坐在路邊石板凳上望著天空發呆。


    一個中年男子背著他的女兒經過,胖嘟嘟的女孩迷迷糊糊地念叨著:“爸爸,還有多久才到家啊?”男子壓著嗓子柔聲安撫道:“快了快了,寶寶乖,馬上就到家了。”“迴家,迴家,迴家……”女孩嘀咕著漸漸進入了夢鄉。


    迴家。迴家。迴家。


    我也想迴家。夏相濡偷偷地想。


    就算溫市那麽大那麽繁華,可又哪個地方又可以真正融入她呢?


    哈哈,迴家啊她才不稀罕呢……


    好吧……夏相濡,你就承認吧!你那可憐的心裏,除了瘋狂地想迴家,別無他念!


    她的眼淚刷的一下湧到眼眶裏。


    月輝撒了一肩,踢著小石子穿梭著既陌生又熟悉的小巷,似乎繞了很久,又好像隻是十幾分的路程,當夏相濡看到巷口那個參天的榕樹,鼻子一酸,眼淚幾欲轟然墜地。


    這課榕樹還是跟當年一樣,高大挺拔地矗立在寂寥的蒼穹之下,交錯延伸的枝條遮住了大片的夜空,鑽過茂盛枝葉篩下的月光靜默地躺在它的腳邊,陪著它一日一年,甚至像是約好了要互相扶持到永恆一樣。


    很久以前,她和夏以沫,一個穿著背心短褲,一個穿著碎花裙,坐在榕樹下抑揚頓挫地念著唐詩,常常把李白杜甫背成“李甫杜白”,互相嘲笑又依靠著對方兜頭睡去,讓綠葉撒了一身,又被蚊子咬了不少的包。


    再後來,她見了一個少年,他笑的時候會習慣性歪著頭邪氣地勾起一邊的唇角,左耳上的黑曜石耳釘閃著尖銳的光芒。他曾背著她在樹下轉著圈圈大喊“夏相濡一統江湖,千秋萬載”,我們像瘋子一樣相視大笑;他們在這裏牽手,說著關於未來的癡夢,然後又是歇斯底裏地吵架,落淚……


    打住,矯情什麽呢!


    趕忙擦擦眼睛,這個原來脆弱的地方現如今想著不哭不哭就掉不出眼淚了。


    盛夏的晚上,巷裏的老婆婆老爺爺帶著他們頑皮的童孫在樹下乘涼,說笑聲和綿長的蟬鳴交織成一串夜風,吹散了白天時候的燥熱。


    夏相濡還在糾結該如何和他們打招唿,眼尖的趙阿姨“哎呦”一聲,快步走向她,一把抓住她的胳膊,驚訝地說:“是相濡嗎?真的是相濡嗎?變得這麽漂亮了啊!”


    六年不見,趙阿姨的鬢角生出了斑白,雙眼依舊放著光芒我,她手心傳來的溫度安撫了夏相濡心口湧起的波浪。夏相濡努力地咬住顫抖的下唇,擠出一個笑容,“趙阿姨好。”


    “哎呦呦,怎麽說話這麽生疏!”趙阿姨嗔怪地看了夏相濡一眼,“先不說這麽多年不會來看趙嬸,你這娃子突然迴來也不跟我說聲 ,趙阿姨我白疼你這麽多年了!”


    “最近幾年……有點忙。”


    “嘖嘖,再忙也有個限度啊,不迴來看看我們,還把自己餓得這麽瘦……從小到大,沒一刻讓人省心。”


    “趙阿姨真好,一直關心我。”


    “我什麽時候對你這娃子不好啦?!”趙阿姨笑笑,眼角顯現出歲月的刻紋,“好啦好啦,剛迴來還沒見你老爹吧?先迴家去吧,那個死木頭看到你突然迴來,估計那眼鏡都要從鼻子上掉下來了!”


    跟趙阿姨別過之後,孩子玩耍的聲音淡出耳際,心生好笑,自己離開的這幾年,曾經還睜不開眼睛鬆不開拳頭的嬰孩如今都會打醬油了,而且都有了自己獨特的五官和聲音,看來她錯過了太多新鮮好玩的事情,成為孩子王的小夢想也完不成了。


    記憶裏的大門。


    記憶裏的門牌號碼。


    記憶裏的鑰匙孔。


    記憶裏的窗戶和橘色燈光。


    夏相濡掏出鑰匙,右手不受控製地顫抖著,木訥地看著鑰匙插進鑰匙孔裏,輕輕地翻轉,這個世界上隻有她手裏的鑰匙能解開的鎖,就這樣輕而易舉地解開了。


    她深吸一口氣,推門而入。


    玄關牆上的粉色兔子時鍾發出機械的聲音:“歡迎迴家,歡迎迴家……”


    她一驚,這個時鍾竟然還留著。


    “誰啊,誰來了?”一個中年男子圍著圍裙,從在明亮的燈光裏從廚房裏走出來,當他看到來者的時候,愣了一下忽然苦笑,呢喃道:“錯覺錯覺,老花眼又嚴重了麽?”


    夏相濡抬起灌了鉛似的腳,向前邁出一步,兩個生澀的字艱難地從喉嚨裏滾上來,落在舌尖,破齒而出:“……爸爸。”


    夏淳手裏的鍋鏟恍鐺一聲砸在大理石地板上,他僵硬地支配著身體,強迫其轉過來,像是害怕看到的,聽到的都是假象,遲遲沒有抬起頭。


    眼淚一下子洶湧而出,一滴接一滴地溢出眼眶,順著臉頰快速滑落。夏相濡又向前邁了幾步,哽咽著喚了句:“爸爸,我……我迴來了。”


    夏淳不可置信地抬頭看著夏相濡,牙齒猛烈地打顫,好半天才吐出一句話:“相濡……迴來了?”


    夏相濡一步步走向夏淳,當她伸手就可以抱抱這個日漸蒼老的男子,他卻擺手示意她停下。夏相濡疑惑地看著他,他皺著眉,眼角深刻的魚尾紋向四處延伸。


    廚房裏的魚湯還在沸火上咕嚕咕嚕得冒著泡,房子裏安靜得像是那隻被煮爛的魚。


    似乎沉默了很久,夏相濡覺得她屁股都要坐麻了,夏淳一直沒有看她,捏著拳頭問了些牛頭不對馬嘴的問題。


    氣氛很快又僵了。


    “啪”的一聲鍋蓋被沸騰的氣泡頂起,砸到了地上。夏淳慌慌張張地關了煤氣,夏相濡也跟去打下手,卻在無意間夏淳別扭地拒絕了,她訕訕地收了手表情無措。


    夏淳撈起了已經醜得不能見人的魚,歎了口氣。


    “爸?”


    “爸,我幫你吧!”夏相濡再次伸手去接盤子,夏淳看了她一眼還是閃過了,尷尬地說了一句“不用,我來”。


    “爸。”


    夏淳繞過她。


    “爸?”


    夏淳把盤子放在桌子上。


    “爸!”


    夏淳脫下圍裙,搭在靠背上。


    “爸,你理我啊!”


    太不習慣了。


    明明以前那麽習慣你做菜我端碗!


    所以如今才更不習慣更別扭更生硬更傷人!


    “別叫我爸!”夏淳大吼,一顆豆大的淚珠刷的一下蹦出眼眶,他抬起手掌,迅速地落下,掀起一陣掌風直撲夏相濡的臉。


    夏相濡沒有閃躲,等待著那一掌,還有落下時的疼痛。


    她明白,她早就料想過的,這是她活該,自找的。


    可是那一掌卻硬生生地刹住了,停在她的耳邊,隻有微弱的掌風刮過她的耳際延至鼻尖。


    “你還迴來幹什麽,迴來幹什麽?!”夏淳歪過頭,眼淚從眼角不斷滑落,他捂著臉,喉嚨裏發出深深的嗚咽聲。


    “爸……”夏相濡吸了一下鼻子,眼淚嘩啦啦地泉湧而出。


    “何必呢,你這死丫頭不是說永遠都不迴來了嗎?永遠別迴來多好,我老頭子一人過得有多好,在你沒迴來的時候。我一個人是死是活,你早就不理了啊……”


    “爸,爸,我錯了,我錯了……”夏相濡跪下去,揪著夏淳的褲腳哇哇大哭起來,“爸,爸,我再也不走了,您別趕我走啊,我再也不敢走了……


    “真的,是我錯了,全部,全部是我的錯,我太草率太任性了,我不知道我這幾年在幹什麽。我有很多次都想跑迴來,可是我沒臉見你了,可是時間越過越久,我就越控製不住自己,我在外麵都快要孤單瘋了!


    “爸,爸!對,對不起,我真的知道錯了,當初是我錯了,別趕我走好不好,別放棄我,我不想再讓你一個人了。你打我吧,你罵我吧,但求你別讓我離開了……”


    良久,夏淳緩緩地蹲下身來,粗糙的大手胡亂地抹去夏相濡臉上縱橫的淚水,“這麽大了,還這麽愛哭,丟不丟人啊?!沒出息!”


    “我就,就沒出息,就沒出息……爸,你還不是哭了……”


    “死丫頭,你爸我什麽時候哭了,瞎說瞎說!”


    “爸……”


    “嗯?”


    “你別趕我走好不好?”


    “誰說要趕你走?”


    “我怕我這麽多年沒迴來……你不讓我住家裏了……”


    “瞧你這沒出息,誰要趕你走,你爸我一巴掌把他拍到牆上摳都摳不下來!”


    “對,對,把他拍到牆上摳都摳不下來……”


    “無論你走到哪裏,若是哪天你想迴家了,別猶豫迴來吧,爸都在這兒呢。”


    在這個人麵前,夏相濡可以放下所有的自尊和驕傲,她可以想哭的時候就哭,想笑的時候就笑,發脾氣的時候就大吼大叫不理人,任性的時候就算他會罵自己一頓也盡管撒野,即使他對她有多麽的寵愛又或是多麽的嚴厲,他都不會放棄她,因為他是她爸爸。


    她可以不用裝出一副沒受過傷,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告訴他,她曾在外麵遇到什麽樣的人,碰見過多少不開心的事,又有過多少次想家想到恨不得戳張地圖就穿越迴家,即使他一遍遍怪她沒出息給他在外麵丟人了也沒關係,就像他說的那樣,他會把那些人拍到牆上摳都摳不下來,因為他是她爸爸。


    無論發生了什麽天大的事,無論她會離開這個家多久,無論他有多生氣多絕望,當彼此重逢的那一刻,依舊會像爛俗的電視劇裏放的那樣,哭得稀裏嘩啦且矯情狗血。


    我迴來了,溫市,還有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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