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了!”花枝子忍無可忍,又不敢提高聲音罵他,隻能忍耐著道, “帶給陣屋大人的蜜已經裝好了,就放在櫃子上。”兩隻手僵持了半晌, 落在被子上的手終於撒開了力道, 腳步聲咚咚咚地衝出了房間, 花枝子將臉埋在被子裏,深深唿出了一口氣。她不敢拖拉太久, 趕緊起來疊好被子, 塞到房間裏唯一的家具、一隻小小的破舊木櫃子裏這個木櫃子是她們母親的嫁妝, 後來給了最年長的俏子用, 俏子離開後就到了花枝子這裏,可能以後也會作為花枝子的嫁妝陪她一起出嫁。少女一邊用手攏著被睡亂了的頭發,一邊匆匆走出房間,迎麵就看見了正向這邊走來的房客。中等身形麵目板正的男人看樣子早就已經起床了,衣服整整齊齊的套在身上,連領口都壓的平平的。花枝子臉上驟然騰起一陣尷尬的血紅色,她胡思亂想著,從昨天晚上地窖的相遇,到剛才明太罵罵咧咧的話語。他聽見了多少?他應該已經全都聽見了,房屋的隔音效果十分差,就算是腳步聲都可以聽得一清二楚……少女微薄的自尊心前所未有地疼痛起來,她對這位陌生房客並沒有什麽戀慕之情,這也許是目前唯一一件值得慶幸的事。花枝子秉承著傳統深深地低下頭靠在門板上,等待房客先走過去,就算樓梯距離她隻有一兩步,但這個國家的禮儀就是這麽不講道理。男人邁著勻速的腳步從花枝子麵前經過,半道上他似乎猶豫了一下,具體表現為有那麽一瞬間他的腳步停在了花枝子麵前,花枝子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生怕他說出什麽了不得的話來。好在房客到底沒有真的想說什麽,他轉過拐角,踩著樓梯下去了,花枝子在他背後鬆了口氣,就聽見樓下的明太再次開始喊起了她的名字。蜜屋的早餐簡陋極了,昨天剩下的米飯捏了兩把,加上幾條醃菜,配上點了醬的湯,就是足夠填飽肚子的一餐,明太吃完自己的那份,又搶了花枝子的醃菜,提上蜜罐就跑了出去,吉次郎一向要睡到午後才會起來,新房客出門不知去了哪裏,花枝子收拾完餐具,將鋪子上的門板卸下準備開張,就聽見了街上慌亂的嗡嗡低語。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像是無數的小飛蟲聚成一團,在耳朵周圍飛著,翅膀扇動過快而連成一片,發出低沉悶響。花枝子難以忍受地捂住了耳朵,這聲音讓她想起了沉在蜜缸裏的蟲群,它們也是這樣發出了嗡嗡嗡的聲音,然後在缸子裏蠕動攀爬,生出一團團的小蟲子來。短暫的惡心和耳鳴過後,花枝子才聽清楚了人們的隻言片語。“……死了,又死了……是升屋的阿道,啊呀呀,死相真是慘呀……”“怎麽會有這樣的事情……到底是誰幹的……”“是妖怪吧,一定是妖怪……吃人肉喝人血的妖怪,才能做出這種事情啊……”“……那應該請和尚或是陰陽師?……”七嘴八舌的交談交織成網,早起忙碌的人們一邊說著話,一邊忍不住將眼睛往一邊瞟,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高高在上的同情和事不關己的憐憫,偶爾才會在麻木中顯示出一點對於自身安全的憂慮,但這點稀薄的憂慮很快就會融化在甘甜的憐憫裏。幾個四五歲的小孩子臂彎裏挎著竹籃,你追我趕地往外跑,他們要往貴人行走的大道上去,撿拾那些牛車遺漏下來的牛糞。經過花枝子的時候,幾個小男孩互相推搡著停下了腳步,笑嘻嘻地跟花枝子問好。“我聽見他們在說阿道……”花枝子是很受小孩子喜歡的,因為她身上總有屬於蜜糖的甜兮兮的味道。“阿道死啦!”小孩子們睜著純真無邪的眼睛,爭相恐後七嘴八舌地講出這件值得討論的大事,並為了能和花枝子搭話而驕傲。“昨天晚上死的,和前幾個人一樣變成了一張薄薄的皮,身上都是小小的洞洞,太惡心了。”“誒、誒?!”花枝子發出了幾聲無意義的驚歎,看著孩子們互相你推我搡地跑掉了,放空了眼神不知道在想什麽。那真是太可怕了,隻剩下一張皮什麽的……不過、不過要是這樣的話,是不是就不會腐爛了呢?就像是以前看到過的……那個什麽標本一樣,漂亮的蝴蝶和昆蟲被做成了標本,然後永遠保持在了最好看的時候。標本是個新鮮東西,這個國家是沒有的,來自遙遠大洋彼岸金發碧眼的蠻人因為海難來到這裏,當時還引起過不小的轟動,他身上就帶有一隻蝴蝶標本,俏子曾經帶她去看過,聽說後來那個蠻人被帶進了皇宮麵見天皇陛下,想來那隻飛入了永恆的蝴蝶也被留在了大內禦前。那時京都很是掀起了一場製作標本的風潮,同樣是從大內裏傳出來的,後宮的貴人們都開始將美麗的草花做成簽子夾在紙張裏,以保留它們盛開的美貌。花枝子和俏子嚐試著做過幾次,成果不太理想,町屋狹窄潮濕,無論是花草還是蝴蝶,很快就會腐爛發出臭味,唯一成功的一個,也被偶然撞見的明太給奪走玩壞了。町中因為阿道的死再次掀起了波瀾,她詭異奇怪的死相更是鬧得附近人心惶惶,不過雖然人們咕噥著要找和尚或者陰陽師來驅邪,但是到底也沒有人付諸實踐。無論是和尚還是陰陽師,又或是神社裏的巫女、宮司,凡是有點本事的道人都不可能無償援助,如果是免費的……那就是鄉野淫寺的成員了,裏頭的人魚龍混雜,大多是坑蒙拐騙混口飯吃的人,町裏的人倒沒有這麽厲害知道騙子不騙子的,他們隻是單純地沒有時間去找免費的道人而已。於是阿道死後又過了兩天,町裏恢複了表麵上的平靜,花枝子每天早早起床準備早餐,晚上最晚一個收拾完店鋪上床,日子過得算是平和。直到明太迴來告訴吉次郎,陣屋大人又有了納妾的想法。這年頭就算是陣屋大人也過得不寬裕,當然,這也因為他隻是最下層的小貴族的緣故。陣屋大人總共有四名妻妾,前些日子一名妾室得了重病死掉了,陣屋大人便有了再娶一名妾室的想法,作為長子的同伴,明太也是最早知道這個消息的人之一。“這是一個好機會啊,”吉次郎被酒氣熏紅的臉上放了異樣的光,敞開露出胸懷的破衣服裏泛著隱約的臭味,“俏子錯過了這個好機會,但是花枝子年紀正好!”男人盤腿坐著,一隻手摸著兒子的頭頂,為了這個消息而心花怒放,忍不住開始幻想成功後的榮耀:“那可是貴族啊,如果花枝子能生下陣屋大人的孩子,說不定我們以後還能擁有姓氏,就能過上人上人的日子了……”“花枝子今年十五歲,正是做妻子最好的年紀,是很招男人喜歡的,況且又有這樣好看的頭發。”男人死死盯著自己的女兒,眼神冷酷又陶醉,如同囊中羞澀的顧客打量一件不太合心意的商品,一麵挑揀著商品的瑕疵,一麵暗自得意於自己發現了尚可滿足的好東西。被挑揀的商品跪坐在油燈的光圈邊緣,昏黃的燈光搖晃著鍍在那頭烏黑長發上,仿佛有金黃色蜜糖在發絲上緩慢流淌,每一根柔韌豐盈的頭發上都沾染了均勻美麗的金色,那種浮動的金華貴威嚴,將麵目平凡的少女籠罩在綺麗的光暈中。明太用和父親如出一轍的眼光挑剔打量自己的姐姐,他還不是能被稱為男人的年紀,但身為商人的後裔,傳承自父親的血脈已經讓他懂得如何掂量貨物的價值。“再給陣屋大人送一罐蜜吧,讓花枝子去送,請陣屋大人好好照顧你的弟弟,”吉次郎意味深長地囑咐,“要柔順一點、端莊一點,讓陣屋大人喜歡你啊。”“要不是俏子跑了,本來去年她就可以可以嫁給陣屋大人了。”吉次郎還是沒控製住自己提起了長女的違逆之舉。“……俏子不願意沒關係,花枝子是肯定願意的,是不是?”明太用孩童還沒有開始變聲的尖細嗓音說,一雙眼睛直勾勾盯住了花枝子,豐潤的臉蛋上有著怪異的笑容,和放在店鋪櫃台上那個人形的表情很相似。“喂,花枝子,你說呢?”吉次郎後知後覺地想起要征求一下女兒的意見,於是粗聲粗氣地詢問話題的中心人物。被問到的女孩子恭順地垂下了頭顱,向著父親和弟弟露出了一截後頸,無聲地表示柔和的服從。花枝子的命運就被這樣定下來了。少女的臉上沒有喜悅也沒有悲傷,平靜地接受了這個現實。在夜深人靜的夜晚,花枝子悄悄爬上屋頂,坐在瓦片上,小心地抱住了雙膝,她望著月亮的表情透著若有所思的神光,在烏黑的眼睛裏,躍動著不知名的、深冷怪異的情緒,嘴角向上微微翹起,像是一個忍不住將要掙脫出皮囊的微笑。但是下一秒,她的笑容就不得不收迴了。屋頂上又出現了一個人,名為山原小野的新房客走上來,有些驚訝地望著她。“花枝子小姐。”房客沉默了一會兒,打了個招唿。兩人都不動也不說話了,半晌,山原微微偏轉身體,像是要離開這裏,花枝子忽然難遏製某種古怪的欲望,出聲:“喂……”“是?”山原停下腳步,轉頭望她。“你說你在江戶的時候,侍奉過大將軍。”花枝子提起了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題。山原想了想:“是的,不過隻是做非常粗淺的雜活,我這樣的人,說到底也不可能靠近大將軍。”“那是什麽樣的?”花枝子問,發現自己的問話有些模糊,於是補充了一下,“將軍府裏,有很多下人嗎?我聽說大將軍的夫人們從來不用自己幹活,還有很多漂亮的衣服和首飾,她們的頭發上都是黃金的裝飾品。”“是有很多下人,有成百上千的人為大將軍服務,還有數不清的雜工和奴仆,夫人們住在大大的後院裏,光是為她們梳妝整理頭發的侍女就有好幾個,還有專門管理衣服的、管理首飾的,夫人們每天隻需要坐在屋子裏賞花吟詩就可以,大將軍經常送珍奇的東西給她們。”山原說著自己隻是個卑微的粗活雜工,卻講出了不應該他這個身份知道的細節。不過花枝子沒有注意這個小問題,她出神地聽著山原的話,細碎的光在眼底浮動:“真是……了不起的生活啊……”少女喃喃著:“我嫁給了陣屋大人,是不是也能做這樣的夫人呢?”她放縱著自己的臆想,正要沉入幻想了無數次的美夢,卻聽到了男人平淡的否認:“陣屋大人的妻子嗎?那可不一定哦。”花枝子的笑容收緊了,迎著少女意味不明的眼神,山原慢吞吞地說:“雖然是貴族,但是陣屋大人每年的薪俸可是很低的,盡管有額外的收入,但也不可能過上大將軍那樣的生活,頂多就是比尋常人寬裕一點,尤其是京都有這麽多貴族,陣屋貴族更是多得要數不清。”“家中或許會有幾名奴仆,但那是要照料一大家子的,妾室還要擔任夫人的侍女,啊……不過大部分的活的確是不用自己做了,很多貧苦人家還是非常願意將女兒嫁過去的。”山原說到一半察覺不對,幹巴巴地安慰了花枝子幾句,不過從頭到尾他臉上都沒有什麽起伏。花枝子聽著這話,眼睛慢慢瞪大了,山原的話將她一直以來的世界觀度打破了,她這才懵懂地發覺,原來不是所有貴族都過著她想象中那樣的日子。“可是怎麽會這樣?他不是貴族嗎?”花枝子難以置信地問。山原定定看著她,像是發現了什麽有趣的東西,有若隱若現的笑意一閃而過:“貴族……也是有等級的呀,花枝子小姐是想要嫁給大將軍和公卿那樣的大人物吧,雖然大將軍還沒娶妻,但他要下個月才會進京,花枝子小姐的婚期是什麽時候呢?”這迴少女沒有再迴答了,她留下一個沉默無聲的背影,山原不以為意地笑了笑,轉頭離開了這個屋頂。第77章 魍魎之國(四)寂靜無聲的絕對黑暗裏, 細微的水聲響了起來,這聲音極小、極輕,像是有東西在粘稠的液體中攪動, 濕滑的肢體從琥珀色的金子裏露出來,柔軟粘膩的皮膚上流動著濕潤的網,甜蜜的糖從烏黑的頭發末梢一滴滴往下砸落,拉出纖長的絲線。沙沙、沙沙、沙沙。是綿密的雨聲嗎,還是細碎的沙礫在緩緩流動呢。沙沙、沙沙、沙沙。嘀嗒、嘀嗒、嘀嗒。流沙一樣蕩開的聲音從四麵八方凝聚迴響,陷入了夢境的蜜屋依舊一片安詳,吉次郎被無邊的睡夢捕獲了,他嗅聞到了他非常熟悉的屬於蜜糖的氣味,這是代表著財富、金錢的味道,每一滴蜜都是凝固的錢財,他躺在柔軟的蜜糖香氣裏, 夢見了未來的生活。花枝子嫁給了陣屋大人,成為了貴族的妻妾, 明太前途無量,甚至擁有了自己的姓氏, 低賤的商人身份脫去了, 他也成為了一名貴族, 有著仆從環繞, 阿諛奉承的人圍在他身邊, 像是蜜蜂圍著甜蜜的糖。每個人臉上都帶著諂媚恭順的笑臉,嘴角大大地彎起來, 兩隻眼睛變成了黑色的線條, 雪白的臉上似乎隻剩下了這張能麵似的呆板的笑臉。而這張臉還在不斷地擴大、靠近, 無數的笑臉貼了上來, 被圍在中間的吉次郎不斷地縮小,原本需要仰望他的笑臉們變成了俯視,數不清的臉緊緊湊在一起,好像失去了脖子一樣搖搖晃晃地轉動著,吉次郎與他們越來越接近,在濃鬱的蜜糖香氣裏,他看見了一張笑臉微微睜開了眼睛。從那一道細微的黑色的縫隙裏,他看見了那對眼珠子中的自己。裏麵並沒有想象中穿著華服的自己,而是一隻被困在網中央的肥胖的飛蟲,密密麻麻的蜜蜂麻木地圍著它,玻璃似的複眼裏映出鋪天蓋地的黑黃蜂群。它們在獵殺他。從極致的恐懼中倏忽醒來的吉次郎長大了嘴,他下意識地想要深唿吸,湧入喉嚨的卻不是清涼帶著潮意的冰冷空氣,而是被蜜浸泡過的那種甜到腐爛的味道。怎麽迴事?是家裏的蜜缸子打碎了嗎?吉次郎努力運作起糟爛的大腦,試圖弄清楚發生了什麽。他發現自己的手腳有些不太靈活,好像被重物壓麻了一樣,這種情況不少見,睡夢中人常常會擺出奇怪的姿勢,抽筋了也是正常的。吉次郎轉動身體唯一能動的部件眼珠子,想要搞明白這股濃鬱的蜜味是哪裏來的,目之所及處隻有黑沉沉的房間,拉門的方向也是一片漆黑,外麵沒有月亮嗎?竟然一點亮光都沒有了,不過房間裏充滿了奇怪的細細碎碎的光,非常小、非常的微弱,但是到處都是,像星星一樣。總之、總之,或許出聲把花枝子叫起來會更好?讓那個丫頭下去看看發生了什麽……難道是有小偷進來偷蜜了?吉次郎這麽想著,張開了嘴巴一隻屬於女性的手緩慢地爬了上來,壓在了他的嘴上。巨大的恐懼壓倒了吉次郎,他竟然根本沒有發現房間裏還有一個人!這隻手是潮濕的、柔滑的,像是滑溜溜的蛇的肢體,帶著粘稠的古怪的甜味,有熟悉的屬於蜜的味道流進了吉次郎想要唿喊的嘴裏,過於濃甜的蜜混合著一種奇怪的氣味堵住了他的喉嚨,粘稠的液體一下子就糊住了他的聲帶。“嗚嗚嗚……”男人發了狂似的掙紮著,四肢滑稽地揮舞起來,咦,剛才好像是不能動的……這樣的念頭從他腦海裏一閃而過,他沒有時間再去細究,更加用力地掙動起來,這時,他忽然覺得喉嚨裏癢癢的。好像……有灰塵在浮動,還是什麽小東西……的動靜沿著喉嚨口往下爬去了,爬進了胸腔、肺部,鑽進了血肉,粘稠的蜜糖滑進了食管,所到之處都是癢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