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綸選擇的這一出戲,身為主要角色的兩個人,無論是哪一個都不是好演的。埃布爾和伊恩都是具有變化性的角色,一開始的狀態與最後的模樣,幾乎可以稱得上是兩個人。 伊恩最開始是最純粹的貴族,傲慢矜持,吃穿有度都是標準的貴族尺度,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但如那麵具一般,隱藏在他心裏的黑暗,從未消散。這份黑暗在他遇見擁有可望不可即容貌的埃布爾時衝破束縛,露出猙獰的內裏,促使他與埃布爾做下交易。 而這份黑暗沒有因交易達成消散,反而在一天天望著埃布爾的麵容後不斷膨脹、生長,混合上那些日積月累的癡迷與嫉妒,最後變成不顧生死的毀滅。 埃布爾是典型的墮落角色。原本隻是貧窮的他,從遇見改變自己的伊恩開始,周圍的事情失控了。首先是外在的改變,學會貴族的腔調、習慣奢靡的生活後,就是內裏的侵蝕。一步一步,當初那個冒著雨的少年被拋棄在過去的時光裏,隻有想要成為真正貴族的埃布爾留下,生出扭曲的恨意與獨占心。 兩人的相遇,源於自卑,也終於自卑。 對容貌的自卑,對身世的自卑,讓他們彼此吸引,也排斥。 當一個人麵對擁有自己最渴望的東西的人,到底能以什麽麵目來看待呢?這一定是極為複雜、極為醜陋,像是在地下苟且偷生、躲躲藏藏的蟲豸一般的感情。 嫉妒、憎恨、厭惡、憤怒。 但,那也像是生活在山洞裏的人第一次見到太陽的感情。 憧憬、渴慕、深愛、畏懼。 這就是人所擁有的複雜與奇怪,幾種聽上去完全相反的感情,竟然能同時存在。 溫綸在看出星鬥想要好好比一次的心思後,就沒有打算放水。故意輸給對方、故意露出破綻、故意隱藏實力這樣的做法,對於他們雙方來說都是一種不尊重,也是一種侮辱。 如果真的這樣做了,恐怕以後不止星鬥會看不起他,他也不會覺得理直氣壯。 所以他選擇了名為《交換詩篇》的這出戲。這是他有自信能發揮好,且對戲裏角色的理解不輸於任何人的題目。 因為他從來都是失去的一方,所以對於缺憾者的感受再清楚不過。 可萬萬沒想到,與他同台演出的星鬥,居然也能將埃布爾演得入木三分,半點不輸他演出的伊恩。 這是溫綸沒有預計到的、不能理解的情況。 或許還是太小看星鬥了。 微微喘著氣的粉發少年宛如穿過一層透明的水膜,將自己從另一個人的情緒中拉出,一眼望見對麵同樣在恢複狀態的對手,心裏不由得生出這般歎息。 心髒裏像是揣了一隻火熱的皮球,砰砰砰帶著略灼熱的溫度跳動,一下一下,渾身的血液隨之不斷沸騰。 真是奇怪的想法,溫綸本以為自己會更有危機感,更覺得害怕,更畏懼被超過。 但事實是,比起那些藏在驚訝下的負麵情緒,他心中湧動的是難言的悸動與興奮,宛如被人一把火點著幹枯密集的秸稈,赤紅灼烈的火焰刹那衝天。 這場比賽中,他們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眼神,都是緊咬不放的狠戾,都是絕不服輸的固執,似亮出毒牙、敲起尾巴的毒蛇,隻等對方一個鬆懈,就毫不猶豫,直擊死穴。 啊啊,與人勢均力敵、爭鋒相對,在一場比賽中將自己的全部發揮得淋漓盡致,將一切不管不顧盡情展現出來,居然會是這樣熱烈、這樣激昂的感情,他從來都不知道。 果然,能遇見這個人,是他這一生,最為幸運的事情了。 星鬥一抬眼,就瞅見在舞台上和他拚個你死我活的溫綸定定看向他,汗水也不擦,眉眼一彎,白牙一齜,居然露出個極為開心的笑容。 那樣子,比起平時那抿唇文雅的笑來說,要真實許多,也更有這個年紀的天真。這副模樣估計能看得封雪鬆感慨一番。 可惜,星鬥對於溫綸的想法並不清楚,多數情況也會覺得這是個行為舉止詭異的家夥,不能領會潛藏於行為之下的深意。 此刻,他的想法也頗為冷淡——溫綸是不是演戲還沒緩過來,笑得這麽高興幹什麽?還是說,已經確認自己的勝利了? 星鬥這次不覺得一定會輸。他第一次演戲時有這樣的感覺,仿佛在每一個動作神態中,他模糊地觸碰到了文字裏、台詞中真實的身影,聽見他們的喜怒哀樂,並生出波浪般層層翻湧的共鳴。 好似真的與戲中人物的靈魂交談過,他有那樣的明悟。 心思各異的兩人站在舞台兩側,等待著係統給出評分,決定兩人的命運。 與麵上還保持著平靜的兩位當事人不同,台下的觀眾們已經在個人的討論群裏吵翻天了。 “講真,這兩人為什麽會和我們在一個班啊?這水平明顯不對勁,難不成是整體平均之後進行分配的?這也不科學啊!” “別想這個問題了,從開學的第一天,班裏就有人在明裏暗裏確認是不是有人被分錯地方,至今沒有得到結果,你應該放棄的。” “確實,你想得越多,可能越會覺得被分配錯的不是他們,是你自己。換個話題得了,你們覺得誰會贏?” “那還用說!當然是溫綸,他那個角色那麽難,而且演出精髓了!” “雖然但是,我覺得星鬥演得好一些哎!” “不要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肯定是溫綸!” “要講事實,應該是星鬥贏了。”…… 夏元:“雖然星鬥表演得很好,但論難度和細節來說,溫綸演出的伊恩更好,溫綸會贏。” 安瑪斯:“溫綸演得的確厲害,可從角色的蛻變和反差上來說,星鬥更勝一籌,所以是星鬥會贏。” “不,是溫綸。” “不,是星鬥。” 楊語:“……你們能不能別小學生吵架似的,無不無聊。” “這麽說你有尤為獨特的見解了?不如分享出來讓大家聽聽,你覺得誰會贏?” “我……” 另一邊看似安靜沉穩的二年級,已經開盤賭誰會贏了。 “星鬥這次表現得比以往任何一次演得都好,他對手那小子也勉強能看,我壓星鬥贏。輸了就倒立洗頭。” “作為學長能不能客觀點,星鬥是不錯,但仔細看來,兩者還是有些微的差異。咳,我不是說星鬥永遠贏不了,隻是在說,這次他可能沒那麽順利。總之,壓個溫綸贏,輸了就穿黑絲和卜宜年表白。” “行啊,我也來把大的,壓星鬥贏,輸了外穿卜宜年的內褲一天!” “誰怕你啊,這種賭注算什麽,有本事輸了把卜宜年的襪子貼身一周!” 被無故牽連的某人:“喂喂喂,你們玩歸玩,別扯我當靶子,我可不想大半夜看見一個壯漢穿著黑絲全露腿毛和我表白,嚇得隔夜飯都得吐出來。我的內褲和襪子也不許惦記!不,還是這麽說,要是我發現你們誰真拿了我的東西,就等著裸奔繞學院吧。” 說罷,不忘露出個陰惻惻的笑。 於是二a其他人下意識一抖,想起曾經這人幹過的事情,忍不住摸摸身上應激出現的雞皮疙瘩,彷如無事地轉過頭。 “咳,剛剛賭的什麽來著,我好像沒聽清,是那誰的內褲?” “嗯嗯,對,那誰的,還有那誰的襪子。” “沒錯沒錯,是那誰的,不是卜某某的。” 這段宛如加密的對話裏,要是被不知情的人聽見了,大概最難破譯的就是“那誰”到底是誰。可惜是個想破頭也得不到的答案。 也有人看看事不關己的卜宜年,眼珠一轉,笑帶調侃:“你這麽淡定,心裏有數了?不如說說誰能贏?說不定能說對?” “這個嘛……”卜宜年似笑非笑地掃了眼大屏幕。 紊亂的數字匯聚整合,數字的碎片一點點顯露,在所有人緊張的目光中,遙遙顯出萬眾矚目的結果。 楊語:“我其實覺得……” 卜宜年:“還用多說嗎?龍虎相爭……” “是不相上下啊!” ——【平】第88章 是平局。 沒有贏,也沒有輸。是介於輸贏之間曖昧又模糊的界限,就像是熱水與冰水之間,溫涼的不上不下的那種溫度。 星鬥看著映在屏幕上的結果,一時有些五味雜陳。 要說希望輸掉當然是不可能的,他還不至於那麽大度,拿自己的未來成全別人。 但也並沒有贏下,也就是說,他的水平還是遠遠不夠。起碼不能輕易勝過溫綸,或許還有別人。星鬥偶爾也會忍不住沮喪一瞬,就像一旦他心中稍微燃起些膨脹的火焰,就會立馬被事實澆熄。 這個世界總是以一點也不溫和的方式,直白地告訴他己身的渺小,個人的孱弱。 這種勝負的情形下,如果以“這是係統設定,劇情需要”為理由安慰自己,說平局不過是必然的,為了不讓身為五星的溫綸淘汰、為了讓主要角色的戲份繼續下去之類的話,那也太丟人,也太輕視對手了。 星鬥不想這麽告訴自己,也不想把沒有贏這件事完全歸咎於劇情或者設定。 至少他在比賽時感受到的是,他的對手沒有一絲一毫地放鬆,竭盡全力、盡其所能,認真地對待了他們之間的比賽,才得到這樣的結果。 即使星鬥不可否認有天賦的作用,也不會說出這完全是上天賜予的禮物這種傲慢的話。那樣的表現力,絕不是僅僅天賦一詞能夠概括的。 正因為他明白天賦的重要性,明白天賦代表什麽,才更清楚天賦之外要做到的事情到底是什麽。 動力、激情、熱愛、執著……或者隨便什麽,但那有時,會統一被稱作——真誠。 真誠麵對自己,看清想要的東西,需要的東西,並為之付出努力,堅持不懈。 聽上去很簡單,但越簡單的事情,越難做到,曆來如此。 “很不錯的比賽,期待下次再戰。” 在眾人或猜忌或忐忑或嘲諷的目光下,黑發的少年沒有露出任何憤懣不滿的情緒,轉頭看向同台競技的敵人,深翠的眼眸靜靜瞥過一眼,口吻淡然而略帶公式化的稱讚,卻已然是極為難得的話語。 說罷,也不管驟然呆在原地的那人,微微頷首算作招唿,自顧自下台了。 從對待演技的態度上來說,溫綸的確是值得尊敬的對手。願意給予比賽和對手尊重的人,星鬥願意給他這份尊重。 他還有一點小小的不足為外人道的寬慰。 比起剛剛開學時不由自主被帶著節奏演戲,現在能順利把握大半劇目的他,是不是有稍微進步一些呢? 今天姑且當做是這樣吧。 “你看上去一點也不像是平局的人。”卜宜年用手撐著下巴,盯著坐到身邊的學弟,挑了挑眉,“你現在的態度與你訓練時的拚命可不太相符,難道不會覺得不甘心嗎?” 星鬥準備點開虛擬屏把比賽視頻發給易心的動作停了一下,側頭看他:“我看起來是冷靜的嗎?” “那看來,我的演技的確有所長進。”不等卜宜年迴答,他就好像已經得到答案,拋下這句話,不再搭理學長驟然興奮起來的目光和喋喋不休想要問出什麽的話語。 兩人的交流也被其他人看在眼裏。 “星鬥好像不是很震驚。”楊語眨巴眨巴眼,湛藍的眼裏溢出點疑惑,“難道是我記錯,迄今為止,星鬥好像沒有和人打過平局,也沒有輸給誰吧?怎麽一點都不驚訝,甚至還沒有上舞台時表演出來的情緒波動大。” “確實,比起想象中的場景來說,他平靜得宛如什麽都沒發生過。”安瑪斯讚同地點頭,皺眉思索,“還是說他早有預料?可這挺奇怪,一般人怎麽迴以平局為前提考慮。” “你們還是別多去想的好。”夏元冷不丁插了一句,“星鬥身上的秘密遠比我們知道的多,越去注視他,越會察覺自己不了解他。我們目前能做的,隻是默默觀察,再等待時機,得到最後的答案罷了。” “……” “……” “你們看我做什麽?”被這兩人忽然緊迫盯人的目光打量,自詡從不畏懼他人看法的夏元也有幾分招架不住,扶扶眼鏡以遮掩窘迫,不太自在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