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指修長細白,指甲圓潤如蚌貝珍珠,唯一的缺憾美是毫無血色。而那雪色肌膚覆蓋下的黛青色血管,湧動的是年輕鮮活如河流奔騰的血,薄如蟬翼的皮膚幾乎是鋒利的刀子一劃,瞬間湧溢出無數血珠,更禁不起一刀刀切痕。無數醜陋的疤痕露在其上,白與紅交纏,何其觸目驚心。鮮血很快盛滿了一個藥桶,如果按一人一滴的分量,那想救治水深火熱的江南城,那還遠遠不夠。可這隻手已經無處落刀了。於是阮雪宗又伸出了另一隻完整的、無暇如玉的手,他全程微微垂著濃長眼睫,仿佛古人刮骨療毒一般目不斜視,如果不是那臉色霜白,在場人都會恍惚以為,血液流失對他毫無影響。魔門之人煉製蠱人,可真正的帝子卻割血製藥,這其間差距怎麽能相提並論?老仵作如風中殘燭,已經哭得蠟淚將幹,如果不是被點了穴,他身子搖搖欲墜,幾乎能隨時暈厥而去。陳素也是心頭一跳,提刀的動作頓住了。阮雪宗睜開雙眼:“怎麽不繼續了?”他那雙漆黑若星的雙眸凝視著眼前的青年仵作,他的眼神那麽年輕,又沉澱著許多東西,仿佛能一眼看穿對方偽裝下的靈魂。直到第三個藥桶裝滿,刀子即將落在阮雪宗肩背上時,陳素歎了一口氣,丟掉了手裏的刀,他道:“是我輸了。”控魂一曲後的這第二迴 合,他還是輸了。似乎是懶得偽裝了,雨花神君徹底撕開了溫雅的假麵,一身白衣氣質傲慢邪肆,臉龐不笑也有三分笑意,“阮莊主究竟是怎麽尋到解藥,並看穿在下的?”阮雪宗麵容微冷:“自然是一步步追查到的。”早在遇襲那一日,阮雪宗以為是宗師之血能百毒不侵,才讓他平安無事,直到沈瓊華掏出了一種能解世間百種毒藥的解毒丸,這才讓阮雪宗知道,這蠱人體內的不是毒,可為何他的宗師之血能壓製?這就是一個謎題。直到他從玩家界麵裏看到了霍崇樓跟雨花神君,發現杜青娥的屍體被作為交換交出去,阮雪宗這才醍醐灌頂,明白了為什麽江南城全軍覆沒,而他的血對僵屍蠱無效,原來是自己先入為主了。阮雪宗行動力迅速,立刻通過係統界麵,給西域玩家們遠程攤派了一個任務【已觸發劇情奇遇任務“挖開杜青娥的墳墓”】【任務描述:請少俠玩家挖開絕世妖姬杜青娥在西域的墳墓,於迷霧之中尋找真相!】天哪挖墳!先不提幸運觸發這奇遇任務的玩家們有多懵逼。杜青娥死後,魔門亂作一團,根本沒人給這香消玉殞、火中焚毀的一代佳人收屍,車桑王宮接迴埋葬在孔雀河下遊古墓溝,頭骨分離的國主屍骸後,車桑上下恨杜青娥欲狂,怎麽會讓魔門妖姬以王後之尊進入寢陵,這個女人死後的命運也許是裸露在大漠黃沙中,被禿鷲、蒼狼啃噬血肉骨頭。可阮雪宗終究麵冷心熱,讓玩家們給她挖了一個墳墓,在一個不起眼的西域角落,安葬了這一代作惡多端的魔門妖姬。當那群玩家帶著鏟子,挖開了墳墓後,棺材裏隻剩下衣冠塚,遺體空空如也。事實證明霍崇樓,確實為了野心,把心愛的女人、一具半步宗師遺體交了出去。這個真相讓玩家們頭皮發麻的同時,也讓阮雪宗像撲蝶一般捕捉到了什麽關鍵線索,“霍崇樓交出了杜青娥屍體”、“他的血偏偏對蠱毒無效”、“既然不是宗師之血百毒不侵,那是為什麽”……他很快就拚湊出了完整答案。因為雨花神君的僵屍蠱,恐怕是用杜青娥的血肉煉製而成的能打敗宗師的,隻有比他更強的人霍崇樓給了雨花神君一具半步宗師的屍體,杜青娥是半步宗師,她生前攪風弄雨禍亂武林,唯一落敗的對象是阮雪宗,所以阮雪宗的血才能破解蠱毒。萬物死敵相克,鮮血煉製的蠱毒也不例外。“確實如此。”這般完整的分析後,雨花神君那蒼白溫雅的麵容微微一怔,他笑了一下,果斷承認了:“阮莊主果真聰慧過人,令人佩服,看來在下一直以來輕敵了。”阮雪宗還沒說完,他冷冷睨了陳素一眼,“至於怎麽發現你的……”雨花神君隱藏在茫茫人海裏,易容術千變萬化,如遊魚一般遁地自如,尋找難度極高。能尋到此人,多虧了玩家們的側寫。讓他順蔓摸瓜,摸到了江南城衙門裏那遊曆歸來的陳公子,玩家們生活職業師兄陳素身上,唯一耐人尋味的是,陳素竟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江南人。阮雪宗沒有打草驚蛇,他知道魔門人性情詭譎妖異,雨花神君更是其中佼佼者。即使他扼住對方的咽喉,逼對方破解蠱毒,魔門中人也不會輕易就範,說不定還會魚死網破,讓江南城陪著他一起下地獄。要真正擊潰一個醫毒雙修的、三觀又已定型的魔君,必然從對方的成長經曆下手,於是阮雪宗繼續深挖,意料之外竟挖到了十八年前,戚清寒為了躲避魔門追殺,狠心放火燒毀義莊那件事上……這個看似平平無奇的故事裏涉及了魔門追殺、正道大俠疲於奔命,繈褓嬰兒進了洗心山莊,人與死屍相互依偎,更牽扯進了老仵作、一個男童與一段江南冤孽。阮雪宗這才恍惚,原來江湖就是一張無形的蜘蛛網,把無數有故事的人牽連在了一起,演繹出了一個個驚心動魄的故事。第一百二十一章 阮雪宗道:“我已知曉雨花神君你為何對死人溫情脈脈,對活人如寒風般殘酷,那是十八年前的事吧……”提起十八年前這個字眼,老仵作像是一隻被掐住喉嚨的公雞,許是震驚過度,他雙目大睜,唿吸都急促顫動了三秒。隨著阮雪宗袖子一拂,穴位被衝開,老仵作一個顫抖跪在地上,痛哭流涕道:“都是我的錯,是老頭子我鬼迷心竅……”十八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麽?阮雪宗當時還是一個尚在繈褓中的嬰孩,被戚清寒一路護送到江南,什麽愛恨情仇、生離死別他一概無法體會,可經過這幾日他不斷追溯雨花神君昔日生平,透過卷宗白紙上水墨清晰的文字,他依然感受到了當年江南城內外的一場腥風血雨。時過境遷,幾句淺淺的文字、寥寥數語也許無法概括清楚,隻能從當事人的視角還原真相。老仵作神思恍惚道:“十八年前,我收了一具年輕女屍……當時我手頭拮據,也不知道周老爺哪裏打聽到了這個消息,給我送了一錠銀子,說希望盡快下葬,我、我當時鬼迷心竅就收下了,屍首被押送到了義莊……後來義莊不幸走水,莊外遍地都是黑衣人屍體,還有刀劍打鬥的痕跡,一看就是江湖尋仇,全江南城衙役都故意裝聾作啞,不敢接近,我也一樣……我拿著到手的銀子去賭坊消磨時光,賭了三天三夜,賭上頭的我直到欠了一屁股債,才反應過來兒子不見了……等到我跟其他衙役找到他時,卻發現他竟在義莊的棺材裏奄奄一息,旁邊還有一具焦黑的女屍,他福大命大,竟被一個死人庇佑了……”提起當年的事,老仵作涕淚交加,他完全無法想象,在那樣境地中,一個男童是怎麽熬過饑餓、窒息與烈火,與死屍相處多日,最後活了下來。老仵作自認為自己最大的過錯,就是在一代魔君成長過程中狠狠推了一把,將其從一個正常的少年,一下子推入了黑不可測的深淵。因為活下來的陳素,性情大變,變得極為詭魅。一開始他極為厭惡父親仵作的身份、厭惡老仵作身上常年淡淡的腐臭味,厭惡江南城子承父業的傳統。義莊事件後他像是變了一個人,開始欣然接受一切,不僅常常為父親打下手,還常常收集野外無人的屍骸,讓自己置於死人堆裏,為那些死者梳發、編發甚至殮容。他年紀輕輕卻驚世駭俗的行徑,不僅讓老仵作心驚肉跳,更引發了江南城百姓的恐慌,眾人認為少年陳素簡直是一個異端。老仵作扛不住四麵八方的壓力,將兒子送離了江南,送得遠遠的,送去了藥王穀百草樓,這也是雨花神君初涉醫道、藥毒雙修的開始。“當年神君是怎麽進入棺材的?”阮雪宗注意到一點,忽然插了一句話。陳素眸光裏閃過一絲殺意冷光,老仵作跪在地上,緊緊抓住了胸前的衣襟,眼神在這一刻溢滿痛苦:“是老頭子我的疏忽,我……”他話語未盡,阮雪宗早已心如明鏡。一個沉迷賭癮三天三夜的中年鰥夫,還能怎麽令孩子誤入棺材的呢,少年陳素被關在棺材裏,巧合地與女屍臨娘相伴了多日,更不幸遭遇了義莊失火事件,經曆過數次瀕死之際的人,從此性情大變染上怪癖,情有可原。實際上,令人歎息的事情還在後邊,連阮雪宗都沉默不語,發覺這真是一場無數巧合堆砌而成的冤孽:如果不是魔門追殺,戚清寒不會為了金蟬脫殼焚毀義莊,老仵作如果沒有讓兒子誤入棺槨,雨花神君就不會與死人身體多日相處,更不會差點被燒死,更不會從此性情大變……奈何世事本就是如此巧合,甚至充滿了更加詭異離奇的真相。另一邊,一群玩家在協助劇情任務江南城危機後,掉落了新的傳記。“臥槽家人們,這是雨花神君在江南城的前塵故事!”、“等等陳素,這不是咱仵作師兄的名字嗎???”、“沃日,仵作師兄居然是魔門boss,爺心碎了。”【陳素傳一】母親對我而言,是一個極為陌生遙遠的印象。我有記憶以來,唯一的印象是家徒四壁中吵吵鬧鬧,父親沉迷賭博,母親跟著一個江湖人負氣離去,她拋下了我。我不怨恨她,卻也對她沒有任何感情。我捏著那些紋著雞、花的木牌,隻感到嘲諷,一個沉迷賭博的中年鰥夫,連妻子跑了都不在乎。我懶得搭理他,我知道,一旦沒錢了他就會收手。因為沒有銀子,他已經半個月沒進賭坊。直到這一日我發覺到了他的反常,周老爺來衙門拜訪,他的手頭忽然闊綽,告訴我他要離開幾日,說鄉下有人辦喪,我嘲諷道:“何必找冠冕堂皇的借口,父親你是準備去賭坊吧?”我已不是年幼無知的三歲孩童,懵懂時以父為天,我自打有記憶以來,就感覺父親就是一個笑話,在衙門做著一個地位低下的小吏,從事著沒人願意幹的活,還染上好賭的毛病。“孽子,反了你!”似乎是遮羞布被我扯下,他勃然大怒,給了我一巴掌後,狠狠地推了我一把,然後他捏著銀子轉身離去。我失足跌入棺材,隻覺眼前一黑,我徹底出不去了我沒想到這棺材居然設了機關,必須從外麵才能打開。這棺材裏有一個容貌三十歲左右的女人,我剛剛看過父親寫的卷宗,這個剛死不久的女人生前名字叫臨娘,是鄉下周家的乳娘。我大聲唿救,卻沒有得到任何迴應,求助無門使我憤怒絕望……我被關了數日,已經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如果不是臨娘的屍體哺育了我,每一次及時給我活下來的機會,我早就死了。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棺材裏,我對這此前素昧平生的女屍產生了情愫,從此臨娘頂替了我早已模糊不清的活人母親形象,在我心底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直到我聞到了火的味道,好像是義莊走水了,那一刻我對父親、對這世間的怨恨抵達了巔峰。【陳素傳二】我終於被人發現了,昏迷不醒多日後,父親痛哭流涕地抱著我,說慶幸大火沒把我燒死。我才知道,義莊之所以失火,是一個正派大俠跟一群來曆不明的黑衣殺手之間的江湖仇殺,牽連了整個義莊,而誰也不知道,一個擺滿死屍的江南城義莊恰好有活人。他說,同一棺材裏的女屍都被燒焦了,我能活下來簡直是老天開眼。他求我原諒,濫賭鬼一夜之間變成了好父親。我隻感到嘲諷,但我求助無門時你人在哪裏?死人對我,都比活人對我好。世人突逢大變,常常會轉變性情,我也變了,直到我被驅逐出了江南。臨娘的墳被我安葬在江南城郊外,是我此生在江南唯一的牽掛。雨花神君的人物傳記,到這裏全部解鎖,玩家們看完後都瞪大了眼睛,說不出話來,原來這就是一代魔君迷戀死屍、性情詭譎的開始。仵作房內四人對話還在繼續。雨花神君眯起眼,語氣輕慢到極致,隱約夾雜著一絲不快:“阮莊主把在下的生平挖得倒是幹淨,洗心山莊可是名門正派,莫非也想拿臨娘的墳塚威脅我?”除了這一事,他沒有任何弱點能受威脅,還是那句話,江南城蠱災是活人之災,而他魔門神君性情涼薄,隻對死人溫情,怎麽會管活人死活。阮雪宗與玩家們共享了遊戲界麵,他自然也看了前兩篇傳記,他深唿了一口氣。他清楚接下來的話,也許會擊潰一個魔門神君,可為了守護江南城,他偏要說。“我不想威脅你,隻想告訴你一件事,當年跟你在棺材裏的女屍臨娘,其實沒死。你對一個女屍產生感情的事,從一開始就錯了,那不是一具女屍,從頭到尾是一個大活人救了你……”阮雪宗與魔門立場天然對立,他不管說什麽,雨花神君都可能無動於衷。可偏偏他這段話卻如平地一聲驚雷,炸暈了在場數人,導致他接下來縱使說千百句,也比不上那幾個字“臨娘其實沒死”來得詭譎離奇。老仵作瞠目結舌,他大聲道:“怎麽可能呢!雖然周老爺說要盡快下葬,我也收了錢,但我也粗略驗過了,棺材裏確實是一具剛死不久的新鮮女屍。”阮雪宗:“她恐怕被喂了假死藥,所以棺材才那般設計,防止裏麵的人複活,千方百計想要爬出來。”誰料不僅關住了臨娘,還關住了失足跌入棺材裏的雨花神君。他的話如一盆冰涼的水,冷不防澆在了眾人身上,大家冷靜片刻後,發現事情真有可能如此。“當年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棺槨裏,雨花神君奄奄一息之所以能順利活下來,靠的是他以為的死屍哺乳對吧……可是一個女人如果死了,她的身體會因屍僵閉合,血液也不會流動,不會再分泌乳水……”當年孩童意識昏昏沉沉,對死屍產生了情愫,恐怕沒有想太多。同在棺材裏臨娘很可能沒死,但她選擇把活命的機會全都留給了雨花神君,以自身生命為代價,助他熬過了數日,更是在義莊失火時,用肉身擋住烈火,導致雨花神君隻是輕傷,而她淪為一具麵目可憎的焦屍,這從來不是什麽死屍庇佑,而是一個活人的自發行為,卻一直被誤會了。“我去調查過了,臨娘生前有一個孩子,與當時的雨花神君差不多大。”隨著阮雪宗最後一句話落地時,不僅老仵作人因為震驚而呆住了,他喃喃自語:“造孽啊我當年都做了什麽……”就為了一筆錢、就為了一筆錢!雨花神君臉龐僵硬,眼神空洞如雕塑般死寂,更像一具抽走靈魂的軀殼。如果說魔門boss的畸形三觀來自於少時經曆,他被活人關進棺材,以為是死屍的溫情助他存活,可如果這場少年經曆從一開始就是錯誤的,從今往後,又當如何自處?這就是一個平平無奇的故事,一場平平無奇的真相,這場經曆影響了魔門boss的三觀,間接衍生出了後續的故事,也許這就是江湖。良久後,雨花神君臉龐蒼白,他緩慢地閉上眼,道:“原來如此……我是徹底輸了。”說這句話時,他似用盡了畢生的力氣,雙臂無力下滑。是什麽輸了,他沒有說,眾人隻能看到,雨花神君此時的臉色比失血過多的阮雪宗還要慘白,那麵容依然清秀俊逸,卻不似活人,更似鬼魅。老仵作還跪在地上,顫抖著膝行過去,抱住自己這罪惡滔天的兒子淚流滿麵,卻發現對方肢體寒涼,不施毒針也已然接近呆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