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阮雪宗極為敏銳,他下意識道:“你見過除我之外的外人?”這樣突兀一問,少女那雙藍色瞳孔緊縮一下,似乎有些緊張,她撩了一下耳發,慢慢道:“我是五六歲才來的,我從小在車桑長大,因為父母成了奴隸,我身上也被烙了一個印,跟父母一起流落這裏。”正如石延所說,這地宮中,都是他收留的可憐人。在危機四伏的沙漠裏,給予這些流離失所人一個庇護所,他是一個偉大的首領,難怪會被收錄到《西域秘卷》的江湖縹緲錄人物篇。也難怪那位老先生,會心甘情願替他赴死。“那你父母呢?”阮雪宗的清冷聲音微微柔和了一些。“他們幾年前就去世了,就剩下我一個人在地宮了,我也覺得沒什麽意思了。”少女低下頭。“雖然沒意思,但這裏很安全。”阮雪宗道,能把一個兵家必爭之地護得如此密不透風,兩位首領功不可沒。“是的……在這裏安居樂業沒什麽不好,隻是暗不透光,人活著像陰溝裏的老鼠一樣,挺沒意思的。”伊芙笑了一笑,麵龐羞澀,隨後又問:“你是從外麵進來的,外麵好玩嗎?”阮雪宗迴想了一下,西域一路以來的風土見聞,點了點頭。繁華熱鬧的城鎮、夢幻一般的綠洲城市車桑、日光之城小西洲境,哪怕是斷壁殘垣的沙漠古城,也是荒涼中帶著一種歲月滄桑感,與中原風土截然不同,他本人性格沉穩還好,玩家們看上去就挺嗨的。伊芙感歎道:“好想去啊,我五歲時還走在車桑的集市上,現在我已經快記不清楚了。”隨著年歲漸漸長大,她記憶都快褪色了,比如孔雀河,還是那般波光粼粼的碧綠麽,車桑市集還是摩肩接踵般熱鬧麽?那個時候,年幼的她坐在父親的肩膀上,笑臉極為開心,現在父母死了,她能伸手抓住的隻剩下記憶裏一些畫麵了。阮雪宗明白她的心情。如果一個人沒見過天,他一輩子待在地下也不會如何,可他若曾經見過天,見過天空是如何的蔚藍遼闊,那便不會願意一輩子待在地下。阮雪宗猜測,這地宮裏很多新生的年輕人,一定也擁有如伊芙的想法,一無所有時隻想著衣服和溫飽,可當物質滿足了,就想要追求更高層次的自由。“一切會有的,不過現在別出去。”阮雪宗道,三方陣營對峙時,什麽都不能出錯。這輩子既然有他參與了,他可不想冷眼看著勝利屬於別人。少女默默點了點頭。第七十五章 巡邏結束後,天色也不早了。魔鬼窟全都是雅丹地貌,地下城池另一麵嵌在黃沙懸崖中,屹立於戈壁蒼茫大漠之中,好處是地貌隱蔽,沒有人能知道地宮的入口。唯一的缺點便是大漠焚霞,站在懸崖峭壁上,哪怕戴著帷帽,任何人直視火紅的落日,都會產生自己全身似乎要燒起來的錯覺。阮雪宗放出了黑鷹。鷹素有千裏眼之名,在高空翱翔,能把地麵上獵物看得一清二楚,無論草蛇灰線、雁過留痕,任何蛛絲馬跡都逃不過一雙眼睛,比人還要準確。黑鷹飛迴來了,停在阮雪宗肩上,表示一切正常沒有情況。這隻黑鷹在魔門手裏,每次完成任務,魔門都會獎勵它一塊新鮮的人肉,稍微陳腐一點它還不吃。可落到阮雪宗手裏,完成任務獎勵它一隻玩家逮的死耗子,管你愛吃不吃。黑鷹敢怒不敢言,阮雪宗馴服它的手段過於冷酷,哪怕它在慣性上還沒有遺忘前主人,精神上也早已屈服了。注意到伊芙盯著黑鷹,一雙眼睛怔怔的,似乎有疑惑也有錯愕,阮雪宗問她:“怎麽了?”伊芙遲了半拍,才緩慢低頭迴道:“沒什麽,我第一次見到這麽乖順的鷹……”待日暮西沉。大漠又變成了冰窖,地宮殿宇中間點燃了一個篝火,火堆燃燒時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響,地宮眾人圍繞著篝火,一派安寧祥和,直到篝火熄了才各自散場。曾經的廢墟之下,這世外桃源一般的地宮,人人臉上洋溢著平和的笑容,仿佛沒有紛爭、背叛和怨懟。燕首領似乎是一個體貼入微的女人,她在阮雪宗入宮當天冷若冰霜、疾言厲色,現在卻主動遞過幾張厚厚的毛毯,態度也緩和了許多。那飽經粗糲風沙的女人臉龐,在篝火的照耀下,柔化了那堅硬的輪廓,顯出幾分俏麗。“蓋上吧,別凍著了。”她柔聲道。阮雪宗遞了其中一張給烏曜,“蓋上吧。”少年沒有內力護體,一張清秀的臉看上去十分蒼白,比他需要這種厚厚的毯子,少年一雙金色眼睛直愣愣地看著篝火,似乎滿懷心事。五彩斑斕的黑一看非常唏噓。烏曜的人物跟建模做得實在好,白發金瞳,少年體型纖細瘦削,一身綠衣服,性格有點瘋批,看上去地位很高,實際上命運悲慘,明明是一國聖子,現在隨著車桑被魔門操縱,生命備受威脅,隻能躲在這裏苟延殘喘,完完全全就是一個飽受魔門迫害的茫然少年,實在太慘了。五彩斑斕的黑心裏狂叫:啊啊啊魔門實在太囂張了!他好想給策劃寄刀片!阮雪宗也深以為然,他敲了敲係統007號。“原先的劇情線裏,烏曜的宿命是什麽?”他知道係統007號不會告訴他走向,但阮雪宗擅長舉一反三,從人物命運其實也能窺探出幾分走向。007號:【原先有甲乙兩個人物結局,甲結局是“父子同歸”聖子在毒蛇的安排下被咬死,他死後被魔門製作成一具無知無覺的傀儡,杜青娥掌握這一對父子,更加名正言順接管車桑;乙結局是“棄如敝履”,車桑聖子世代守護的一個秘密被魔門知道了,對魔門而言,烏曜沒有成為傀儡的價值,直接身亡……現在因為你和玩家聯手,多出了一個丙結局,烏曜還活著卻被追殺,國主下葬,車桑聖子還能守護那個秘密……】每一次丙結局的登場,就代表劇情走向再次偏離了原著,這讓007號係統感到十分頭禿,哪怕它是遊戲意誌,沒有實體形態,也根本沒有頭發。不過遊戲程序界也有一句擺爛話,“劇情還能走就行了,warning不用管,等有了error再說。”它選擇性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它是遊戲意誌!遊戲有熱度就行了!阮雪宗又遇到了這個詞:秘密。夜色篝火很適合談話,他問烏曜:“車桑聖子世代守護一個秘密,是一個什麽樣的秘密?這也許就是魔門謀害你與國主的原因。”烏曜愣了愣,毛毯下的身子似乎震了一下,他低聲道:“阿古靈我很喜歡你,可我不能說。”阮雪宗也不介意,他把曲望舒的遺物遞了過去,給對方講了一下遠在千裏之外金陵城孔雀山莊的故事。【恭喜全體少俠,奇遇任務“曲望舒的身世”已完成】烏曜眼盲,他手心握著這那枚奇怪的印記,也同樣摩挲出了那句話,忽然一下子陷入了沉默。他聲音忽然變得低沉:“幾個月前,我曾去過金陵,在那片土地上,我聽到孔雀山莊大辦壽辰的事,也聽過曲二小姐美貌聞名遐邇、最後執迷不悟為魔門而死的事,更聽說過孔雀山莊賓客被一網打盡、血流成河的事,我當時還冷漠地想,中原人打打殺殺,縱使死了一萬人也跟我沒關係……我唯獨從沒有想到,她會是我姐姐……我以為這是跟我無關的故事……”命運就像一個愚弄人的手,真相被撥開後,他才發現身上這件象征著車桑聖子的綠色袍子,實際上爬滿了虱子。他那雙金色的眼睛忽然眨了一下,有一點點淚珠,很快就被篝火烤幹了。這一夜無夢,卻有故事。第二天地宮有人失蹤了,是一個擅長刺繡編織、名叫坎貝的西域少年。與坎貝同住的幾個人慌慌張張來找石延說:“首領,坎貝不見了,他枕頭沒有溫度,衣服那些東西都不見了。”“什麽!?”石延馬上趕往最角落的一個宮殿,發現果然如此,坎貝的床鋪十分整潔,沒有一點淩亂,雕花木櫃一打開,裏麵的衣物、錢財全部消失一空,看上去像極了不告而別。“怎麽迴事!?”石延神色錯愕道。其他人道:“首領你不知道,昨天有一個新來的少俠,他跟坎貝坐在一起,一直說外麵的世界有多好,結果昨天晚上坎貝就跑了,連衣服都收拾得這麽幹淨,他一定是不想迴來了。”“沙漠那麽危險,他還沒成年,也沒有武功,一定活不下去的!”其他人憂心忡忡,甚至有人破口大罵道:“那個少俠真是害人不淺!”五彩斑斕的黑就這樣被提溜到眾人麵前,乍一聽他也很懵逼,“啊人跑了?”不是吧不是吧?真的有npc被他勸動了,連夜去浪跡天涯了嗎?五彩斑斕的黑腦海裏瘋狂閃迴一些片段,坎貝笑著說“你們俠客真瀟灑,想去哪裏就去哪裏”、“一段說走就走的旅行嗎,真令人羨慕,如果有機會……”、“我不僅想去城鎮,我還想去中原,聽說中原有各種各樣的佛寺,我想去看看,書裏那句詩是這樣寫的,‘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哪怕朝代變了,中原的佛寺應該也很鼎盛吧……”五彩斑斕的黑越是迴憶一些細節,眼神越是驚恐,頭皮越是發麻,好像真的是被他遊說的!他就是一名沙雕玩家,npc怎麽能把他的話當真呢!麵對眾人眼神控訴和指責,五彩黑連忙補救道:“我、我去找他!”燕首領冷聲道:“別去了,大漠那麽大,人的腳印一下子就被風沙掩蓋了,你能知道他是往哪個方向離開的嗎?”好像很有道理。她還不知道,玩家的存在就是一個bug。“一定找得迴來的!”五彩黑立刻跑去找阮雪宗。“宗宗不好,我害死人了!”阮雪宗剛起床,大老遠就聽到這句話,在五彩黑熟練的伺候下,他衣衫已經穿戴整齊,也聽完了前情提要。他沉吟了一聲:“你別慌,我們確實不知道,那少年是什麽時候離開的,也不知道他是往東南西北哪個方向離去,不過時間才過去幾個時辰,他最有可能是城鎮和綠洲方向走。有白馬和黑鷹在,一個在沙中奔跑,一個在天上逡巡,一定能趕在對方遇到危險前將人找到。”“啊啊啊啊宗宗老公太棒了!咱思路一下子就不亂了!”五彩斑斕的黑心潮澎湃,被阮雪宗這冷靜分析蘇了一臉,恨不能滑跪過去,抱住宗宗的大腿,使勁狂蹭一番。“快去吧,此事刻不容緩,我們要跟殘酷的風沙搶人。”阮雪宗拍了拍他的腦袋瓜。一個時辰過去了,兩個時辰過去了,三個時辰過去了……直到夜色降臨,五彩斑斕的黑還是沒有完成任務,最後他左牽馬,右擎鷹地迴來了,表情那叫一個失魂落魄。“沒找到?”阮雪宗微微皺眉。這不可能,除非那個坎貝的西域少年,擁有沈江陵那般獨步大漠的金色輕功,否則怎麽可能跑過一隻汗血寶馬?魔門黑鷹能眺望千裏,自然也不是吃素的。“宗宗,你說有沒有可能,這個npc被吃掉了qaq”五彩斑斕的黑感到心慌慌。聽到這句話,阮雪宗眉宇輕蹙:“有這個可能性,否則一個大活人不會就此下落不明……不過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我明天和你一起找。如果可以,我希望兩位熟悉大漠地形的首領也幫忙找一下。”他目光落在兩位首領上。石首領用虎視眈眈的目光瞪著五彩黑,可聽到這句話,還是點頭答應了。燕首領臉色很難看,她神色似是難掩悲痛,卻緩慢搖頭道:“不用找了,找不迴來的。他一定是被野獸叼走了,他既然想過離開,就該知道會遇到這樣的事。宮中生計要緊,我明天還得去城鎮一趟販賣這段時間的繡品,實在抽不開身。”阮雪宗神色忽然若有所思。當天晚上,他閉上眼睛假寐。漆黑的夜色中,遠遠可以望見毛毯往上,那張臉眉目如畫,完全稱得上冠絕西域。一道黑影悄悄接近,迷香還沒近身,對方忽然睜開了一雙夜色般幽深的眼眸,眸中折射出洞悉一切的色澤,隻聽一道泉水般雋涼的聲音道:“燕首領,你還要一錯再錯嗎?”這個年輕人怎麽會如此敏銳?燕飛雙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她驚慌失措之下第一個反應就是逃離,隻要逃離了她事後就能否認,卻不想被快速點住了穴位。隨著她被定在原地,地宮之中火光驟亮,照亮了她慘白的臉。第七十六章 被無數人震驚地看著,燕飛雙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她嘴巴輕啟,似乎想為自己手裏的迷藥和自己的行為解釋幾句,最後她似乎又覺得沒什麽好說的,嘴角諷刺抽了一下,化為一句輕輕的歎息。看到她厭倦、頭別到一邊懶得辯解,石延仿佛被一盆冷水從頭淋到腳,他確確實實不敢相信。“你為什麽做這些?”一字一句地從石延嘴裏蹦出,他想要一個解釋,他的地宮怎麽會有背叛者,而且這名背叛者還是他信重的妻子。燕首領臉色很平靜,她瞥了一眼阮雪宗,直白道:“從你領迴來第一天我就這樣打算了,我在小西洲境看過他的畫像,雍國國主懸賞此人的線索價值五萬黃金……”五萬兩黃金,這是一個什麽概念?地宮中傳來此起彼伏的抽氣聲,如果說,阮雪宗在他們眼裏是一個長得極好看的中原人,這句話後,阮雪宗就變成了一個長得極好看、還塑著金身的中原人。奈何石延能洗心革麵,從打家劫舍的西域盜賊變成了地宮首領,他骨子裏的情義占據了絕大部分,他實在不能理解燕飛雙的想法和心情。“那你為什麽要害他?”他沉聲道。“如果五萬兩黃金到手,足夠地宮再撐一段時間了。”燕飛雙譏諷一笑,反正她也沒什麽好說的。“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地宮的產出一直很穩定,能夠在城鎮上賣出去,十年前我在沙漠淘金,淘到了不少黃金珠寶,這絕對不是你害人的理由。”石延質問道。這句飽含不解的質問,讓心灰意冷的燕飛雙忽然歇斯底裏,大聲吼了他一句:“你不懂!你懂什麽!你十年前撿到的黃金珠寶早就用完了,地宮裏那些貨物怎麽可能賣得出去,那些西域富商精明狡猾,麵對來曆不明的貨物,隻會壓價壓價再壓價能賣出去的渠道,那都是我這些年跪著求來的!我一個膝蓋一個膝蓋跪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