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麽,建立在這樣的基礎上,雷哲並沒有像正常死魂那樣失去對自己的控製:理論上,‘沉沒蒼白永恆’就是一個喪失自我的過程。無論是怎樣的人物,隻要沒有足夠強烈的執念支撐,都會在這茫茫無盡的蒼白死海中漸漸遺忘一切、遺忘自己是誰。 他甚至無需動用沙漏的力量,就免疫了這種來自世界規則的迷惑……他甚至沒有經曆一些符合邏輯的自我拷問過程。 理智告訴他這樣的發展一定有其內因,但現實沒有給他足以推論結果的信息量。 不過,這並未讓雷哲喪氣起來。 脫離了塵世與肉身的拘束,他更能清晰的認明自己的心當他意識到這是‘未知的挑戰’時,一種悸動的熱情與強烈的戰鬥欲如喧嘩鬧市般湧現於他心中。 而當他抬手看到正在沉沒於海的自己是‘迦倫’的模樣時,這樣的鬥誌就更上一層了。 這感覺並不令人討厭……他本就是個會做出冒險行為的人。從‘加蘭德’到‘迦倫’,‘雷哲’這個人使用的身份,都不可能對不公的爭鬥……置身事外! 在這一刻,他感到喜悅。 因為他知道,接下來自己將會麵對什麽 …… 雷哲感到自己落來了一片平地上。 周圍是白茫茫的光霧,是仿佛仙境的死國。 他看得到,霧氣中有細碎的白色星光源源不斷自天頂上灑落而下,融入地理。於是他低下頭,見地麵是一片鏡麵,並從那裏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那是穿著一身輕便黑衣、著裝灰黑色輕鎧的‘迦倫’,在服裝的最外頭是一層規整的黑色風衣,風衣下擺如此前那一身戰鎧的披風般破碎,卻又燃燒著長明的火焰,為他身邊的光霧染上了熱烈的橙紅色。 一種奇異的感觸漫上心頭。雷哲看了一眼光霧中晃晃悠悠飛來的一顆‘眼’,選擇了放任它與那感覺一同撞進他的眼睛,帶來屬於‘迦倫’的迴憶。 - “我知道你喜歡黑色,所以這套衣服隻有最裏層的內襯是紅的……”有著一頭銀白長發的女人低頭為他整理著衣襟,而一貫不讓任何人近身的獵殺者此刻竟隻是抬起雙臂、任由她把他當個換裝娃娃折騰。 這一刻他顯得如此溫順,以至於甚至有些緊張,搞得銀發女人都笑了起來。 “真是的,就好像我不許你說話一樣。迦倫,你真是變了不少。”女人笑著抬頭,一張精美如人偶的臉被她的表情變得生動活潑,淡銀色的眼睛與他對視,“當年你一個人殺進蒼空之城時,可不是這樣的哦?” “……”他歎了口氣,“說好的不提那些。恩修還在隔壁。” “好好好不提,不提”那看上去隻有二十出頭的女人擺了擺手,全然一副渾不在意的模樣。 說罷,她飄退一小段距離,又落迴地上,上下打量了一下他。 “嗯……不錯!”她大力點頭,“我的手藝越來越好了快誇我!” 目光一直跟從著她的迦倫眯了眯眼。他似乎笑了笑。 “沒錯,”他說,“你的手藝越來越好了,艾琳。” 艾琳滿意的豎起拇指,轉去一旁桌邊,將桌上的幾枝花整理進剛剛洗好的花瓶,邊出門給它們灌水邊道:“你這次迴來,準備待幾天?” “……”跟到門邊的迦倫沉默了。他的視野都淹沒在了鋒利的光暗交界線中,卻一直注視著門邊水缸旁的艾琳。 “不是吧……連一天都沒有?”艾琳愣了一下,“蒼空之城那幫人和複生者那兔崽……咳,那孫……不是,”她頓了一下,看在孩子還在屋裏的份兒上咽下了鬼知道從哪兒學的髒話,擺著那張光風霽月的漂亮臉蛋道:“……那壞蛋那麽能跑的?” “教國在幫助他們,”迦倫注視她的眼睛,輕聲道:“你知道的,即便已經墮落,他們擔負的曆史責任仍使他們地位超群。” “如果你在乎這個,當年就不會因為知道蒼空之城在‘違規’而直接去弄死羽人王還把我搶出來了……” “……沒有惡意,但艾琳,那明明是你……” “噓。”艾琳笑了起來,一根手指擋在迦倫嘴唇前。 他顯然在她動起來的第一秒就看出了她的行為目的與最終結果,所以顯得對此並不意外。 “別說了嘛!”她帶著惡作劇的笑容,捏著扭捏的聲調“讓孩子聽見多不好!” “……”迦倫深唿吸一口氣,輕飄飄側目看了一眼裏屋。 那裏頭有個銀毛的小腦袋正探頭探腦的想圍觀爹媽對話,結果被他這一眼嚇迴了屋裏,還發出了:“啊!”一聲叫。 “……” 迦倫無奈的歎氣。似乎是為自己兒子是個傻崽這件事而感到了莫名的心累。 在他再度開口前,艾琳又欺負他不會對身邊人露出那些充滿攻擊性的模樣,臉色坦然的搶了話:“所以,偉大的獵殺者昂希斯先生又要出去追獵惡人與邪神的蹤跡了?” 她臉上帶著完美而令人順心的刻意營業式笑容,語調卻是與之截然不同的熱情:“或者說,去挖幾百個陷阱等著看有哪個自信的傻子會上鉤?” “‘自信的傻子’”迦倫微笑了起來,“你這麽形容我的獵物,複生者大概會難過。” “誰管他……等等,這麽說來,他真的又上你鉤了?” “嗯哼?他那樣的人,總會想著試試能不能達成所願。” “我可不知道他是什麽衝動而不謹慎的人……”艾琳有些疑問的小聲道,“當年他連看看培養艙裏的‘我們’,都會小心選擇蒙上自己的臉。” “正因為謹慎,所以他不得不來。”迦倫說。 但他並沒有說那到底是為什麽。而艾琳同樣沒問。 她隻是輕聲道:“那麽,還有多久?” “……” “還有多久,你才能迴到家裏,不再離開?”艾琳輕聲問:“迦倫,你帶我們離開拜瑞、拒絕了加蘭德羅斯戴爾的幫助甚至隱瞞了他這一切……這真的值得嗎?難道他不會感到不被信任嗎?” 她啞聲道:“當然,我知道,那是為了把我和恩修隱藏起來、讓蒼空之城的儀式不能找到我們。但……你明白的,我不能一直蟄伏於山林、恩修也不可能永遠不接觸天空,即便與現代羽人同為‘造物’與‘造物的後裔’,我們也是真正屬於天空的種族。” “就像我和你廝殺時的血滴落在‘雲石環’上會誕下新生命一樣,我與地上行走的生命,終究是不同的。” “我們需要飛行與天空。”第85章 “……” 迦倫安靜的垂眼看著她。看著這銀發的女人。 不,某種意義上來說,她也可以說還是個‘女孩’。 “在最早的時候,”他隨手彈向裏屋一道血流般的紅色秘能,使得那裏浮現了一層薄薄的屏障,又對艾琳溫聲道,“你其實想殺死他。” “是的。”艾琳說,“但我沒有。就像你也沒有……” “你想殺死他,因為他是‘意外之子’,與你毫無感情基礎,而羽人的生命形態也決定了,你們不會因激素而產生撫養一個孩子的衝動……你們的骨頭太輕了,生來的本能就是拒絕一切負擔與沉重。” 迦倫微微偏頭,俯身看著那比自己矮了足足二十公分的女人,用溫和的口吻吐露出令人心底發涼的話。 “‘一個生而為戰的古羽人皇族後裔,一個本應高貴的戰爭兵器之首’,因‘意外滴下飽含秘能之力的血在雲石環而有了一個孩子’就‘對其投注感情,甚至為此而叛離自己同出一源的兄弟姐妹,請求原本的生死仇敵帶自己離開蒼空之城’……” “你覺得,這合理嗎?” 艾琳歪了歪頭,竟認真思考了片刻,隨後一臉嚴肅的點了點頭:“合理!” “……”迦倫一時失笑,搖搖頭看向遠方的林葉森森。 “噢……拜托大哥,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我究竟是離開了一座城市還是逃出了一個牢籠,這有什麽區別呢?” 艾琳煩躁的來迴飄了兩圈。 “沒錯,事實上,來自古代種的蠻荒母性決定了我在最開始其實將他視為我的敵人……但至少現在,我愛他,他是我的孩子。即使我清楚知道我連怎樣去做一個孩子都不明白……” 迦倫愣了一下:“……你在哪兒學的那麽多道理?還有髒話。” “聽風聽到的草,怎麽啦!不可以嗎?!” “……可以。當然可以。”迦倫聳了聳肩,“當然可以。” 艾琳死死盯著他,突然又停駐了身形。 “所以,”艾琳緩緩道,“當年的你,又是為什麽而選擇不殺死他?你知不知道我是在發現你沒有動刀的意思時,才意識到可以這麽做?” 迦倫歪了歪頭。 “嗯哼……難道不行?” “不行?當然不行。”艾琳說,“這個孩子可是同時擁有你的血脈與能被複生者影響的‘造物’血脈,他完全可以被視作一個針對你的潛伏期詛咒。對嗎?” “……”迦倫遙望天際,沉默不語。 艾琳飄在空中,探頭過去,幾乎和他臉貼臉。 “至少就我在蒼空之城接觸到的知識而言,這樣的行為,對一個‘獵殺者’來說,簡直就是天真、愚蠢、古怪、瘋狂、不可理喻。”她說,“好吧別說在戰場上請求你的幫助了……事實上,如果你是一個‘正常’的獵殺者,我、他,還有整個蒼空之城,都應早不存於人世。” 要知道,獵殺者的獵物,可是‘萬物’。 “……” 迦倫依然看著淨藍的天際線,沉默不語。 雖然這麽說來好像他的表現會很沉重似的,但其實他並沒有想迴答這個問題,於是那表現簡直輕鬆極了,甚至後接了一個令人的拳頭緊握的、漫不經心的“嗯哼?”。 於是艾琳的拳頭硬了。 “……什麽嘛!!難道你沒有那奢侈的惻隱之心嗎?難道你在這些年間沒有對我們產生感情嗎?!” 她‘一臉憤怒’的衝上來,抓住迦倫那剛被她親手理好的襯衣領口搖晃,明亮的銀眼睛倒映著迦倫黑褐色的冷漠雙眼:“都這麽久了難道你隻是為了那點兒鬼都不知道你有沒有的責任感和道德心而做的這一切嗎?!!” “……”迦倫透過那一片炫目銀白與自己對視。 隨後,他動了動嘴角,皮笑肉不笑的抬手,如他表麵對每個普通人那樣溫柔的握住艾琳的手腕,將她的手從自己領口挪了下來。 “是的。”他說,“很高興看到你認識了我。” 那語調溫柔平和,卻又冷酷到令人不敢置信。 “一個忠告,艾琳女士,”他說,“別裝瘋賣傻了。認清自己的身份、擺正自己的位置,這是你的首要任務。” 這高大可靠而令人傷心的獵殺者慢條斯理整了整領口,並調整了一下護臂,步伐穩健的轉身離去,走進了這半山庭院的花叢與果樹蔭裏。 光與影掠過他英俊的臉,偶爾也掠過他陡然有那麽一刹泛起一抹猩紅的眼。 那猩紅甚至影響到了他的視界,以至於那一瞬間的他眼中的世界都是令人憎惡的暗紅色。可他卻沒什麽表現,隻是就這樣走出了庭院門,連一個道別都沒有給予恩修與艾琳。 但他卻聽到了她的道別。 “我知道你在說什麽,你也清楚我知道。”她站在陽光明媚的家門前,輕聲道,“‘我們終究不是一路人’……對嗎?可你明明可以和我一樣飛上天……” “……” “……再見,迦倫昂希斯。”她小聲說,在上位獵殺者耳中卻顯得聲如洪鍾,“很高興能聽到,你承認你對我心動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