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便紅了臉,低低罵道:“衣冠禽獸,枉為正人君子。”太子就笑:“孤何必要對自己的太子妃做君子,自是要做禽獸的,連衣冠都不要。”太子妃憋半晌:“……你穿件衣服吧。”太子就笑倒在太子妃身上。如今無需謝重錦逗弄,陸雪朝便睜著眼看他,靜靜注視著他燭火映襯下的容顏,眨都舍不得眨一下。間或舒服或難受,被逼出淚花,發紅的眼睛也直直望著他,不肯別過頭。謝重錦啞聲笑道:“清疏這樣看著我,是因太久沒看了麽?我現在的樣子不好看,一定很憔悴沒精神,倒是清疏長開後,好看得讓我不敢看了。”陸雪朝望著他,緩聲道:“從別後,憶相逢。幾迴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照,猶恐相逢是夢中。”謝重錦心一酸,愈發抱緊了陸雪朝。他低低一笑:“那便讓你看個夠。”窗外雨聲漸歇,帳中雲收雨畢。謝重錦自背後擁陸雪朝入懷中,怎麽也不肯放手,比剛成親那會兒還難舍難分。小別勝新婚,何況他們這一別,不知多少世生離死別,自是怎麽親熱都親不夠的。才痛痛快快宣泄過一場,二人堪堪冷靜下來,終於有心思聊正事。“這三年委屈你了。”謝重錦問,“可有吃什麽苦?宮人有沒有怠慢你?”他因受製於人,無法親自去見陸雪朝,隻能吩咐宮人不可怠慢廢後,仍要像對待皇後一樣尊重伺候,吃穿用度也按皇後份例。甚至因心中有愧,所有好東西都不留給自己享受,第一時間往冷宮送去。要問宮中誰過得最滋潤,不是皇帝,也不是公認最受寵的柳貴妃,而是冷宮裏的廢後。但即便吩咐得麵麵俱到,謝重錦不能親眼所見,還是時刻擔心底下人有沒有陽奉陰違,會不會中飽私囊,日日掛念著陸雪朝過得好不好。“這冷宮都快被你打造成仙境了,我還能吃什麽苦?”陸雪朝懶懶靠著謝重錦,平靜道,“除了見不到你,沒什麽不好。”一句話又叫謝重錦心如刀割:“清疏……”“不必自責。”陸雪朝說,“我知你是身不由己,從未怪你。”謝重錦從不掩飾對陸雪朝的偏愛或者說獨愛,表現得明目張膽。謝重錦被控製後,前腳將他打入冷宮,後腳就帶著施工隊給冷宮從頭到尾翻新一遍,比他原先住的重雪殿也不差什麽,膳食也都是最好的,不曾受任何苛待。在過去的世界中,倘若被操控的是林蟬枝,而林蟬枝又陷害他,謝重錦受不可抗力影響,不得不必須懲罰他,但從來隻罰最輕的禁足,還光明正大地搬進重雪殿陪他一起禁足,各種道歉安慰。後來大抵是怕心狠善妒、殺人如麻的林蟬枝對他下手,才會與他疏遠,小心翼翼地保護他。他們這個世界被看不見的規則束縛著,他們都是戴著枷鎖的籠中鳥,不能隨心所欲地愛自己想愛的人。但在規則之內,謝重錦在以最大的限度來愛他。陸雪朝都知道。謝重錦問:“你如何知道我不是我?”“這還用問?”陸雪朝道,“我不信我眼光這樣差,從小到大看錯人,愛上一個薄幸人。何況你就算不喜歡我了,也不會連家國百姓都拋諸腦後,做出罷朝那等荒唐事。那絕不是我認識的謝懷允,不是年少便有宏圖大誌的太子殿下。”謝重錦攥住他的手,下巴抵在他肩頭:“我不會不喜歡你,假設也不許。”陸雪朝垂眼看著兩人交握的手:“我迴答完了,該你了。你是如何被控製,又是如何重獲自由的?”他努力那麽多世,都未能找到死亡之外能使謝重錦擺脫控製的方法,這一世是出了什麽變故?謝重錦從想大赦天下卻寫出廢後詔書開始,將登基後就不受控製的事樁樁件件一五一十地說了,詳細到宛如在做匯報工作。這都是他曾拚命想告訴陸雪朝,卻礙於限製無法說出口的,好不容易禁製消失,可不得一次性說個痛快。在匯報過程中,謝重錦著重強調他沒有碰那些男寵妃子,一個也沒碰。這讓陸雪朝有些意外。他早知道謝重錦身不由己,整日流連後宮也是操控者的意思,已經接受謝重錦和很多人有過肌膚之親的事實。陸雪朝自然是不開心的。誰會願意愛人的身體沾染其他人,何況這並非謝重錦自願,對謝重錦又是何等的痛苦羞辱。在過去的世界裏,操控者也會操控謝重錦寵幸陸雪朝,完全不顧時間場合。有時謝重錦罷去早朝要和陸雪朝白日宣.淫,陸雪朝心裏並不願意,謝重錦其實也不願意。但見謝重錦神色痛苦難耐,似正與藥性抵抗不得宣泄的模樣,就心軟地陪他胡鬧。他知道這不是懷允想要他,可他能解決,何必讓懷允難受。所以,就算謝重錦寵幸其他人,陸雪朝也隻會恨操控者。謝重錦是被控製,他理解。他會讓自己理解的。可謝重錦卻說,他一個也沒碰過。“你能在那時反抗控製?”“能,那操控者頂多給我床上選人,不能連床笫之事都逼我親力親為。那時感覺跟中春.藥似的,忍著是難受了些,可忍忍又不會死人,要是忍了會死,我也就去死好了,身不由己活著也沒意思,反正不碰你以外的人。”謝重錦這話說得斬釘截鐵,咬牙切齒道,“那操控者跟沒見過男人似的天天翻牌,我天天中藥,真是忍無可忍,當然我是必然不讓旁人近身的,至多想著你的臉自行解決,勉強熬過去……夜夜如此,實在難以安眠,因此眼底青黑,還要被當成縱欲過度,簡直有冤無處訴。”謝重錦說著就委屈起來:“清疏,方才那番雲雨,可是我這三年頭一迴沒忍住。”他說起這些的語氣並不沉重。這一番控訴,仿佛隻是受了小小的委屈,急於找心上人撒嬌,而事情本身沒什麽大不了。陸雪朝知道,他並不輕鬆。這三年讓謝重錦性情大變,又加之昨晚那個漫長沉痛的夢,他整個人早已陰沉森冷,戾氣深重,再也無法變迴當初驕傲肆意的少年。謝重錦不想在陸雪朝麵前展露出這一麵,不想嚇到陸雪朝,也不想讓陸雪朝心裏難受。他希望在陸雪朝麵前,他永遠是那個明媚張狂、一身少年氣、仿佛未曾受過苦楚的太子哥哥。可這又怎麽瞞得過陸雪朝。陸雪朝替他把了把脈,眉頭一皺:“難怪你這氣色不像腎虧陰虛之兆,倒是長久鬱結於心,睡眠不足。”謝重錦沒碰別人,他固然高興,可一想到謝重錦為此所受的煎熬忍耐,便又高興不起來。那些年,懷允該是一個好覺都沒睡過。謝重錦驚訝:“你何時還懂醫術了?”他和陸雪朝從小一塊兒長大,怎麽不知道陸雪朝還懂這個。“你把整個藏書閣的書都給我搬來了,這裏頭醫書不少,還不夠我自學成才麽?”陸雪朝道。他被幽禁冷宮,謝重錦怕他無聊,就給他找了許多書看。天文地理,奇門遁甲,百草分辨,民間話本,應有盡有。陸雪朝將這些都看完了,也都學了個七七八八。當然,他再天縱奇才,也不是單靠看書就能精通的,這都是無數世的知識積累。在陸雪朝沒被打入冷宮的世界,他會去尋天下能人異士取經,還常去太醫院請教太醫。技多不壓身,他會的越多,對上幕後操控者勝算越大。謝重錦一時無言:“從小太傅便誇你聰明,我初時不服,現在真叫我自愧不如。”“你還沒說完,是怎麽重獲自由的。”陸雪朝提醒道。謝重錦沉默了。他沒想好要不要完全說實話。在他得到的那本奏折他願稱之為天書,還有昨夜做的那個夢裏,他大致知道了玩家的存在,知道他們的世界被當成一場遊戲,他們都是被玩家隨意玩弄的戲中人。也知道他們不止這一世,之前還有千千萬萬世,大多都不得善終。謝重錦感到錐心之痛,既是因被玩弄於鼓掌的可笑命運,也是因在那些世界,陸雪朝都太苦了。清疏明明是那樣怕疼的一個人。卻在那些世界,死了一遍又一遍,多是他親手下的令。那些鋪天蓋地、觸目驚心的血色,讓謝重錦一想起來就渾身戰栗。他醒後最慶幸的,就是這個世界的清疏,還沒有經曆夢裏的那些。沒有莫名暴斃,也沒有被他賜死。那些慘痛的經曆,他都不想讓陸雪朝知道。太痛苦的記憶,他一個人承受便好了。然陸雪朝何等聰明,又何其了解謝重錦。見謝重錦遲疑,就問:“你是不是也覺醒了?”謝重錦一怔:“覺醒?”陸雪朝鎮定道:“我方才做了個夢,夢見此前生生世世的記憶。”攬他在懷中的手驟然收緊,陸雪朝能感受到身後人霎時僵硬的身子。“懷允?”謝重錦沒說話,隻是一言不發地抱著陸雪朝,抱得很緊。陸雪朝一頓,說:“別哭了。”“我不是說了麽?從未怪你,不隻是這三年。”“再說了,你賜死我,我也刺死你,沒有誰欠誰……”“……”陸雪朝輕歎:“算了,哭吧。”第9章 漏洞謝重錦終究是沒有哭。原來一個人難受到極致,是哭都哭不出來的。他身子抖得厲害,除了愈發抱緊陸雪朝,一時竟無法言說。夢中情形曆曆在目,每一迴他被操控著無情下令賜死陸雪朝,心中都在瘋狂祈求不要。可每一次,陸雪朝都會死在他麵前,從無例外。這輩子倒有所不同,三年前操控者欲殺陸雪朝,毒酒白綾匕首死亡三件套都已備好,臨到頭又改了主意。饒是如此,這一幕也成了謝重錦揮之不去的心理陰影,三年來時時夢迴到那一刻,夢到操控者並未心軟,清疏真的死在他手上,隨後驟然驚醒。覺醒後的記憶告訴他,那些夢是真的。那不止是個噩夢,是過往生生世世真實發生過的一切。他從小捧著愛護著,發誓要好好對待一生的寶貝,被毫不知珍惜的操控者借他的手摔碎在他麵前,一遍又一遍地破壞,踐踏,毀滅。今早謝重錦夢醒,發覺身體重歸自己控製後,第一反應就是去冷宮。出門卻又腳步遲疑,生生往反方向走,將整個皇宮繞了一圈,確認自己能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才敢踏入冷宮。他不敢直奔冷宮,他怕這又是操控者的意願,怕操控者再對陸雪朝下手。怕他的珍寶又要被摔碎了,他還保護不了。謝重錦天不怕地不怕,隻這一件事,叫他害怕到想都不敢想,一想便恐懼發抖的地步。他想都不敢想的事,清疏卻親身經曆了一次又一次。還全都記得。謝重錦如何能說得出話。陸雪朝試圖讓他好受些:“你不必太過自責,我不是說過,我習了醫術?我每一世都會覺醒,這些年學會了許多,還研究出一種萬能止疼藥,可麻痹全身感官,每迴那操控者來冷宮就服下,死得一點兒痛苦都沒有。”他這話不假,但也不完全真。陸雪朝怕極了疼,偏偏每一世都大概率死於非命,死法還都挺痛苦,這誰也受不了。換成普通人估計早就瘋了,可陸雪朝不一樣,陸雪朝是個天才。辦法總比困難多,陸雪朝為應對此事,就真研製出一種萬能止疼藥,每世覺醒後就有了遲早要死的覺悟,立刻把藥做出來,等“謝重錦”上門就提前吃下,從容赴死。但在他研究出這藥前,早已痛苦了許多次。還有許多世還未覺醒就死了,沒有前世的知識積累,自然也做不出丹藥。陸雪朝沒說這些情況,謝重錦卻也想得到,聽完更難受了。這是疼到什麽地步,才逼得清疏連這種藥都能研製出來……每一世都會覺醒,每一世都有那些慘痛不堪的記憶,又無力改變重蹈覆轍的悲劇。清醒地知道一切,卻沒能力救下任何人,也沒法救下自己。這樣的痛苦,並不會遜於被人操控的絕望。謝重錦心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