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雲姿心裏有怨氣不服是意料中的,可到底也算是個聰明人,知道若是在當下整出什麽麽蛾子,段家是不會放過她的。有理沒處說,隻能啞巴吞huáng連有苦自己吞,心裏卻暗自打起了小算盤,計較著何時扳迴一城。


    程今夕倒是無所謂看傅雲姿吃癟,那些都是小兒科,連yin謀詭計都算不上的東西,她還真沒那麽多彎彎道道的小心思去整那些有的沒的。


    說實話,因為杜非迪的坦誠相見,以及對喬薇薇難以名狀的愧疚,程今夕對這部不靠譜的小製作還是上了心思的。能扶一把是一把,她在這個圈子裏摸爬滾打這麽多年,熟知機遇對一個年輕的導演來說有多重要。


    電影拍攝期兩個月,對於程今夕這種終年待在劇組消磨日子的人來說,不過一眨眼的功夫。作為挑大樑的女主角,程今夕是最後一個離開劇組的。意外的是,幾乎同時殺青的還有戲份並不重的傅雲姿。


    衣服密密麻麻地攤了一chuáng,阿布在酒店房間裏埋頭收拾行李,一邊怨聲載道,動作卻麻利的沒有一絲懈怠。


    程今夕懶惰成xing,倒是樂得自在躲在陽台上chui風。十樓陽台上溫柔的和風颳擦過臉頰,chui起絲絲縷縷的長髮,jiāo織著羽毛般輕薄的晨曦,淡金的光輝落在她臉和修長的脖頸上,耳朵在逆光中幾乎透明, 連上麵細軟的絨毛都看得一清二楚。


    黑色的頭髮,白皙的皮膚,視覺上衝撞激烈的對比。美不勝收如凝固的油畫,能夠滴出最純粹的色彩。


    而她的眼睛,居然比朝陽更為明亮。


    手中的檸檬汁喝了大半杯,程今夕幾乎咬爛了吸管。迴想起方才酒店走廊上的那一幕,隻覺得心qing翻湧地像在海上折騰了八百年都沒處停靠的破船。就連酸澀的檸檬汁都止不住心底那股顛簸的噁心。


    除了噁心,還有……疼?是疼嗎?


    顧淮南,她終於再一次見到了他。


    明明已經再世為人,即使是曾經幾次三番想要自己xing命的陸晉言她都能泰然麵對,笑顏逢迎。


    為何偏偏到了顧淮南就過不去了呢?


    前半段人生中最大的挫折,最疼痛的坎坷,最難熬的日子,最甜蜜的負擔……都是這個男人賜予的。


    為什麽在他狠心離開之後,還能那麽若無其事地出現在她麵前,雲淡風輕地跟她說好久不見……而她,竟然還會覺得疼痛呢?


    是身上的感知都壞掉了嗎?


    不是有人說,隻要七年,身上的細胞就會更新一遍嗎?隻要七年,他們就都不是當年的那個人了。那麽現在,五年時間也夠了吧,百分之七十全新的自己,為什麽就過不去了呢?


    為什麽還會有剩餘的百分之三十去記得這個男人,和他給的疼痛呢?


    顧淮南幾乎沒有變,像一株竹子一樣挺立在那裏,麵容熟悉而陌生。白衣,灰褲,削短的黑髮。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程今夕詫異自己直到這一刻依舊覺得,能夠稱得起這句話的,除了顧淮南,再沒有別人了。那是銘刻在她心裏的模樣,眼睛,鼻子,嘴巴,那張臉,那副身軀,都是如烙鐵燙傷過她心頭的。


    就連嘴角彎起的弧度都與記憶中分毫不差。那雙清澈通透的眼睛,隻要看向你,就會讓你覺得他的眼裏隻有你。


    那一瞬間她愣怔地看著他,眩暈地幾乎站不住。她不知道當時她眼中更多的是訝異還是怨憤。她隻知道在他出現的那一刻起,她的眼睛就開始疼痛,痛得幾乎睜不開。


    或許心髒裏有一條不為人知的筋脈是通往眼睛的。程今夕想。


    心疼,跟著眼睛就疼。揉一揉,依舊緩解不了。


    可她終究還是沒有哭。就像gān涸的泉眼,眼中除了沙子摩擦過的粗糲感,什麽都沒有。


    而且,流淚總是會讓事qing變得難看而不易收拾。年輕時候的愛qing讓她深有體會,所謂難過更多都是自找的,與人無尤,自己若不堅qiáng,誰還會無時無刻哄著你呢。


    程今夕心想,就這麽算了吧。彼此各不相gān地活著,做個再見亦能平靜寒暄的陌生人。


    當年他得病的時候瞞著她騙她離開,在他身體飽受折磨的時候她沒有陪在他身邊,他也不曾知道她後來受過的。現在他的病看來是好了,而她也沒死,就算扯平了。


    這麽想來心qing大概就會好一點,釋然也就多一點。她苦笑暗嘆,原來自己這麽會做生意了。


    說來說去,還是緣分太淺。


    如果,真的能忘記……


    程今夕光著腳木訥地站在十樓,冰涼的大理石滲透腳底,寒意上侵,她倚靠著欄杆撲出半個身子往下看。


    倏然生出一種想要往下跳的衝動。幸而腳底的寒涼讓她瞬間清醒,她看著樓下人來人往中,那對相依往停車場方向走著的戀人,恍惚不已。


    如果真的有再世為人,那麽,她過奈何橋的時候一定是少問孟婆要了一碗湯。


    就是因為那碗湯,前塵往事中,其他人都放下了,卻隻有她放不下。


    為什麽隻有她放不下?


    程今夕注視著那雙背影離去,直到再也看不見,她無知無覺地說,“因為太疼了。”


    太疼了,顧淮南。


    ☆、第一百四十一章恰如chun水


    第一百四十一章恰如chun水


    程今夕在盥洗室內看到顧淮南吃力地拄著牆壁,腳底虛浮狀似難以站立好像隨時會倒下,她隻是愣怔的零點零一秒,幾乎條件反she般地伸手扶住了他。


    手指方才觸碰到西服的褶皺,隨之換來的就是兩人同時不由自主的錯愕。


    程今夕指尖一僵,扶著顧淮南的手臂有些尷尬,頓在半空中,燙手山芋似的握也不是,放也不是。


    酒過三巡,微醺到酒氣上頭,身上總歸是有些胸悶發熱。


    “你……沒事吧?” 程今夕隻覺得胸口火燒火燎,猶豫後,訥訥開口,“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就連聲音都不像是從自己喉中溢出,澀啞的,陌生的,撩得人莫名恐慌。


    幾乎相差一個頭的身高,顧淮南即使微微軀著脊背,依舊讓程今夕有種居高臨下的感覺。好在,顧淮南一直溫潤,從來就不是一個會帶給別人壓迫感和侵略感的人。


    此時顧淮南低垂著頭顱,臉色蒼白,額頭隱隱有汗。斜四十五度角看去,視線下好落在他的如畫的眉目上,狹長的眸子斂成了細微的弧度,半截眼尾似乎是因為某個部位痛楚所帶來的牽扯,微微地垂著,濃密的睫毛染上了cháo濕的霧氣。


    程今夕光luo的手腕上綴滿了名貴璀璨的首飾,稍稍一動作,就叮呤噹啷地響,盥洗室外刺目的燈光下忽閃著讓人睜不開眼睛。


    是的。


    他們都披著最是華美的禮服外衣,弧光jiāo錯間,清湯薄酒混著真qing假意,與人各自jing彩;他們互不相gān,卻擁有相似的驕傲,站在自己世界裏金字塔的頂端,幾乎已經遺忘他們曾經jiāo集最後分開,甚至已然相信日後都永遠不會相逢;他們在對方的眼前充當一個陌生人,擦肩而過時,無意中眼神的碰撞都會讓人心悸地疼痛,卻隻能裝作若無其事地錯開,直到尋到一個bi仄的角落將那讓自己猝不及防的難過悄悄掩埋。


    是的,被外界所知的世界裏,這個叫做顧淮南的男人從來都隻是隱沒在隻有她知道的角落裏,世人不知道他的存在,沒有人相信他們有過一段纏綿悱惻卻痛徹心扉的前塵往事……亦沒有人會跟她提及他……


    那是不能讓人知道,也不希望讓對方知道的。就連稍微的關心都仿佛成了一種罪罰,害怕那逾越的一星半點成了燎燒意誌的火種。


    可是她已經不敢確認那關乎的是怎樣的qing感,她對顧淮南的,顧淮南對她的。或者那已經不是愛,隻是被時光消磨後對於曾經的遺憾。


    遺憾那段錯失的感qing和婚姻,遺憾往事終究要如煙消散,遺憾無論曾經多麽相愛都必須聽天由命,失散在人海。


    程今夕看著顧淮南,視線一點點模糊,之後又一點點清晰。


    那一刻的想要碰觸的感覺很熟悉,熟悉到甚至讓她以為什麽都沒有變,可現實多麽經不起推敲,渴望親近之後的僵硬讓他們都明白了,這個世界沒有什麽是不會變的。


    二十七歲的她,三十七歲的她。改變早已翻天覆地。


    程今夕甚至想,如果顧淮南不再出現,沒有人反覆與她贅述有關他的一切,沒有人提醒她那道傷痕的存在,是不是終有一天她會將這個人永遠的忘記。


    直到最後連名字都不再記得,就真的什麽都過去了。


    當然,她已經不是年輕的小姑娘了。這樣天真的想法隻有做夢的時候才不會被自己嘲笑。


    陸氏集團成立六十年的周年舞會,程今夕作為陸氏少東陸晉言的女伴出現,風光無限,其中意味更是眾說紛紜。


    而顧淮南為何出現在此,程今夕不得而知。生意場上的事她不見得多懂,卻也了解各種的彎彎道道,成功商人間的關係千絲萬縷,密密jiāo織如網。尤其是陸家和顧家這樣叱吒兩方的巨頭,有所jiāo集,實在是在正常不過了。


    所謂相遇也不過隻是意外,就連緣分也不過是意外。程今夕如是想,漸漸釋懷。於是扶住顧淮南的手握緊了幾分。


    顧淮南微抬眼皮看了她一眼,濕漉漉的眼珠子光溜閃亮的像是被水剛剛洗過一樣,眼白上還滲透出幾條鮮紅的血絲,看上去像極了一隻楚楚可憐的小動物。


    顧淮南被灌了不少酒,雖然他的酒量一向不錯,即使喝多了也不曾會有失態的時候。可是程今夕依舊在那鎮靜的麵容下看出了六七分的醉意。


    他仿佛看到了有透明的花朵從他的眼睛裏開出來,無辜而脆弱,讓人心生憐惜。


    天地剎那靜默無聲。


    這是五年後她第一次好好看他,而他一句話也沒說,任由她肆意的打量,眼神平淡,如無風chui過靜止的湖泊。程今夕覺得顧淮南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樣,不介意所有人都在看他,也不介意看著所有人。


    顧淮南隻是習慣了這樣做,禮貌,順從。但那也僅僅隻是習慣,而你跟所有人都一樣,並無差別。


    是的,就是這樣。那麽美好,猶如紳士標杆式存在的顧淮南。


    一絲苦笑溢出唇角。


    程今夕暗嘆自己克製不住的那點小心思是如此可笑,心如裂錦般撕了fèng,fèng了撕,以為早就不會有什麽感覺了,卻還是在須臾間就失了道行。


    她徑直挽著顧淮南走向樓上無人的包廂,吩咐服務員送上解救的茶水之後,將顧淮南安置在軟墊的沙發上,看著他默默將解酒茶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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