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無眠之夜。

    哪怕是蘇修堯在心裏告訴自己多少遍——這不過就是認床而已,可是腦海裏翻滾著的驚濤駭浪還是出賣了他,他還是睜眼看著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一遍一遍細細的想念那個人。

    蘇修堯從來沒有什麽時候比這一秒更加恨過蕭可,他恨他會認識她、愛上她、忘不了她。如果不是因為心底這份執念,他又何必在這一刻這麽輾轉反側愁腸百結?他早就幹脆利索的潛入敵人後方直搗黃龍。

    可是現在,他卻不能,他在做每一個決定的時候都要想想,怎麽才能保守住秘密、怎樣才能把傷害降到最低、怎樣才能讓她一生無憂。

    哪怕她餘下的生命中,從此再也沒有蘇修堯這個男人。

    暗黑色的寂靜裏,蘇修堯和衣躺在床上,雙手枕在腦後,眸色清明,腦海裏一遍一遍捋過這近一個月來幾乎每晚都會整理一遍的思緒。

    遲帥剛才說,要問他一件事,蘇修堯拒絕了。其實他要問他什麽事呢?蘇修堯心知肚明,可是他不想談。他離開的時候脊背挺得筆直,背影冷硬。可是也隻有他自己知道,那不過是為他的落荒而逃做的偽裝,指甲深深陷進去,連痛都是鈍鈍的。

    故事還要從最開始說起,當時蘇修堯迴到c市,本來隻是想要找迴自己的愛人,可是卻無意間在父親的書房翻到了一份手劄。記錄的正是二十八年前的一場小規模戰役,手稿寫的太過繚亂,加之封存的時間太久,蘇修堯僅僅能在末尾辨認出幾個字,也就是——將吾子修堯托於蘇兄。

    那天以後,蘇修堯幾乎查閱所有資料,來了解關於這場戰役,卻始終沒有找到詳細的資料。但是後來卻在一個殘疾老人那裏聽到了消息。那位老人是當時機甲連五班的副班長,也就是蘇修堯親生父親的班副。而蘇向天是當時的三班長,他和五班長是同一批的兵,感情很好。

    那場戰役的敵人是常年盤踞在邊境的武裝部隊,三班長和五班長分在一組,帶著兩個班的戰士負責斷後,可是到最後,活著迴去的,隻有三班長,而五班長和兩個班的戰士幾乎全部死在了境外的山林中。而這位老人也是在事後被當地的山民所救,卻是永遠的失去了一條腿。等他再迴去出事的地方,早已不見了戰友們的屍體,留下的隻有焦黑的土地。

    犧牲的人,都成了無名烈士,而活著的,卻做了英雄,從此開始平步青雲。

    那天晚上,蘇修堯幾乎砸爛了家裏所有能砸爛的東西,他指著蘇

    向天的鼻子說:“你從小就告訴我要做英雄,要做到大英雄,我以前一直不明白什麽才是大英雄,現在終於明白了,所謂的大英雄就是踩著自己戰友的屍骨一步步向上爬!蘇向天,你簡直不配做人!”

    下一秒,蘇修堯的臉被打偏到一邊,臉上掛著五個清晰的指印。他聽到向來都是護著他的母親,這次也沉著聲道:“阿堯!我不準你這麽說你爸爸!”

    “他不是我爸爸!”

    蘇修堯雙目赤紅,轉身摔門而出,卻正好撞到遲緯。隨即,遲緯手中的資料、照片悉數掉在地上,蘇修堯在撿起照片的那一刻,他瘋了,他徹底瘋了。

    照片上的女人,長著一張跟蕭可一模一樣的臉,可是資料卻顯示——盤踞境外多年的毒梟薩莉。

    蘇修堯死死地捏緊手中的照片,抬手便給了遲緯一拳,冷聲道:“原來,你就是他的爪牙!”

    遲緯還沒有來得及迴話,客廳裏已經響起了宋尚卿的叫聲,他奪了資料便提步進門,蘇修堯則是冷冷的望了這個家一眼,轉身消失的無影無蹤。

    那天晚上,蘇修堯一個人站在頂樓的夜風裏,嘴角噙著冷冷的卻也無奈的笑。他開始明白,為什麽四年前蘇向天不顧一切的也要阻攔他和蕭可在一起,為什麽蕭可長這麽大隻見過她的母親兩次,還有一次是在美國的葬禮上。

    因為那場葬禮,根本就是那個女人做迴毒梟薩莉的金蟬脫殼之計!

    隻要是見過蕭可的人幾乎都能一眼看出來,因為那種相像絕對不會是巧合,無論是臉型還是五官,幾乎沒有一個地方不是一模一樣的。蘇修堯終於明白,為什麽他一直覺得蕭可是那種像罌粟一樣會讓人上癮的女人了,那是因為,她根本就是毒梟的女兒啊!

    不是沒有在金三角生活過,不是沒有見過那大片大片絢爛而妖嬈的罌粟花田,不是沒有見過那些吸毒的人們臉上癲狂的表情,不是沒有見過那些因為毒品而家破人亡的小孩子。那種絕望曾經讓蘇修堯整夜整夜的睡不著覺,那種絕望讓蘇修堯恨透了這個世界上跟毒品有關的人與事。

    可是再恨,也與蕭可無關,她生在c市長在c市,她甚至從來都不知道自己有一個毒梟的母親。

    蘇修堯在那一刻,心裏淌著的千迴百轉的糾結,甚至比得知自己的身世更深刻、更慘烈。蘇修堯在那一刻,甚至願意哪怕就此死去,拋開所有仇恨與罪惡、一了百了。

    一個人可以單純的生活一年、兩年,可是

    若要單純的活上一輩子,卻是太難。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蕭可總有一天會知道的。等到了那天,與其讓她知道殺了自己母親的,是自己愛了一輩子的男人,還不如讓她覺得那是個負心漢。

    因為這樣,就連恨意也會變得肆無忌憚一些。恨的肆無忌憚,總好過愁腸百結。

    在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人比蘇修堯更清楚,那種掙紮在愛與恨的邊緣的痛苦了。那種痛,尖銳到像是光腳行走於針尖之上,然後你眼睜睜的看著鮮血流下來,卻隻能誇讚這顏色太過妖嬈、美的虛幻。

    而他,並不願意讓蕭可承受那般折磨。

    ****

    分手那天,蕭可盯著他的背影說--蘇修堯,你不得好死。

    蘇修堯在這一秒扣著自己的左胸口,告訴自己--是,我不得好死。

    我們都希望負心人不得好死,可是有沒有人想過,或許有的時候連負心人自己都希望自己是不得善終的。因為他想不到,如果他好好活著,那麽在餘下來的半輩子的時光中,如果夢到那個人他心裏會有怎樣的感覺?

    他是該笑?還是該哭?

    ……

    耳邊的號角聲漸漸清晰,軍區的戰士們已經開始出早操了,蘇修堯起身用清水洗了一把臉,他看著鏡子中的自己,消瘦、疲憊,眼中布滿了紅色的血絲。

    門外的警衛員聽到裏麵的響動,輕輕敲了兩下門道:“隊長,師長請您收拾好了就過去。”

    蘇修堯在房間裏愣了兩秒,這才開口道:“好,我知道了。”

    他望著鏡子中的男人,輕輕扯了扯嘴角,道:“你好,山鬼。”

    從此世間再無蘇修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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