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覃心中歎了口氣,掩下像水一樣不斷湧出的失落感。“徐、徐兄?”靳元良轉過身,見到徐覃如此匆匆地趕來,甚至連官帽也沒有戴,不免也愣了一下,心中疑惑。但很快他就無法思考了,隨著他接觸到徐覃的眼睛,靳元良的心髒就像是突然被人潑了一盆冰水,又被扔到冰天雪地一樣,開始發顫。實在是徐覃的眼睛,更加可怕了,黑漆漆一片,隱藏在烏黑的劉海下,遮蓋了眼白,毫無感情……簡直像是從墳墓裏爬出來的孤魂野鬼。那陰惻惻的樣子,讓人見了就心中發懼,恨不得離他三尺遠,不願接近。書童早已瑟瑟發抖地躲在靳元良身後,心中懊悔不已,他之前不該編排這位徐大人的,要是這怪物知道自己編排過他,他會不會來吃了自己,想著想著,書童就被自己的想象嚇出了眼淚。周圍的衙役的表情皆是恭敬中帶著畏懼,低著頭,戰戰兢兢,不敢與徐覃的眼睛對視。看到眾人的反應,徐覃再次低下了頭,任由劉海重新遮擋住自己的眼睛。見徐覃終於移開了視線,靳元良這才鬆了一口氣。徐覃接過一片衙役送來的官帽,端正戴好,開始升堂。當初林蘇來時都沒有避過,更別說是靳元良了。舉報靳元良身份可疑的,正是那個與他們閑聊過的商販。最後的結果,這自然是一個誤會。書童恨恨地瞪著商販,若非這堂上的徐大人太過可怕,他都要開始破口大罵了。商販畏畏縮縮地辯解道:“我也不想的……縣令大人規定,舉報奸細有獎勵,而要是發現了可疑之人不報告,就要治‘知情不報’之罪……”“我可不想被打板子啊。”商販苦著一張臉,垂頭喪氣地離開了。升堂結束了,眾人退下後,徐覃和靳元良陷入了長久的沉默。靳元良心中歎了口氣。雖然他們是同鄉,但他與徐覃原本就無甚來往,徐覃又是如此身世和名聲,當初他心中,也的的確確對徐覃有所偏見,又擔憂萬世通與徐覃走近,被其拖累,遭到清流排斥,故而對徐覃更是不喜。隻是當初林道安蒙冤入獄,無人為其伸訴,唯獨徐覃,四處為之奔走,不畏懼得罪權貴,遭多番冷遇也未曾放棄,甚至甘願忍受那些人的羞辱……他看在眼裏,心中不可謂不動容,隱隱,甚至有幾分羨慕。原來友人之誼,可比金石,可托性命。而反觀他自己,卻因為別人的閑言碎語,與自己的友人冷戰。他這才開始反思自己,與萬世通重修舊好。他這次幫萬世通伸冤遊說,很難說沒有受到徐覃和林蘇的影響。在外遊曆了一段時間,見多了世情之後,靳元良便深深地為自己當初的狹隘偏見而感到羞愧。這次途經川遼縣,他特意來拜訪徐覃,除了想像徐覃請教治縣經驗外,也隱隱想向徐覃示好。隻是,與徐覃對視之後,他才發現,為何在潭縣時眾人皆對徐覃唯恐避之不及了。一看見徐覃的眼睛,靳元良就難以壓製自己心中湧起的抗拒和發毛的感覺。……也不知道那林道安是如何忍受的。更何況,在川遼縣逛了一段時間,了解了這裏的具體情況後,靳元良對徐覃的一些做法,根本就無法苟同。***書童站在門口,大門緊閉,他聽不清裏麵的聲音,不一會兒,他就看到靳元良打開門走了出來,皺眉不展,似乎不是很高興的樣子。書童連忙迎了上去:“老爺。”靳元良歎了口氣,衝他擺手道:“我們走吧。”離開縣衙後,他們上了馬車,慢悠悠地朝城外駛去。“老爺,你不是說要像那個……那位徐大人請教嗎?怎麽那麽快就出來了?”書童疑惑道。而靳元良隻看著車外來來往往的人群和無所不在的衙役,淡淡說道:“道不同,不相為謀。”徐覃迴到了書房,想到了靳元良剛剛說過的話。“民為水,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施仁政於民,省刑罰,薄稅斂,深耕易耨……”靳元良說了許多話,而徐覃隻是沉默不語。他來到書架旁,拿起了一本書。“辯慧,亂之讚也;禮樂,淫佚之徵也;慈仁,過之母也;任譽,奸之鼠也……”“重罰輕賞,則上愛民,民死上;重賞輕罰,則上不愛民,民不死上……”“民弱國強,國強民弱。”“故有道之國,務在弱民。”作者有話說:“辯慧,亂之讚也;禮樂,淫佚之徵也;慈仁,過之母也;任譽,奸之鼠也……”“重罰輕賞,則上愛民,民死上;重賞輕罰,則上不愛民,民不死上……”“民弱國強,國強民弱。故有道之國,務在弱民。”出自《商君書》。沒錯,雖然小徐背的是儒家學說,心中想的卻是法家思想。大家不要對小徐抱有太多期待,小徐他,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好官。第167章 川遼縣靳元良的到來並沒有在川遼縣留下一點漣漪, 徐覃依舊一如既往地廢寢忘食,底下的官吏們雖然暗暗叫苦,但畢竟過了兩年這樣的生活, 他們也差不多已經習慣了。畢竟他們的長官徐覃, 看起來比他們過得還苦。既有長官以身作則,底下的官吏們也隻能跟著幹了。好在兩年前,縣令大人的友人林舉人來看望大人, 由於被縣令大人消瘦到沒了人樣的身子所震驚, 林舉人苦口婆心地在縣令大人耳邊絮叨勞逸結合的重要性,在林舉人的督促下, 縣令大人終於學會了休息,也不硬性要求所有官吏們都陪著他加班到深夜了,而是改成了輪休。可惜,林大人離開了兩年,縣令大人就故態重萌,雖然沒有像之前那樣每天熬夜到天明,卻也幾乎是四更天才睡……而官吏們,也隻能硬著頭皮跟著,幸好自打兩年前林舉人來過這裏後, 徐大人似乎稍微學會了“體諒”這種情緒,對下屬要求也未有那麽嚴苛了,治理縣城的手段也溫和了些。不錯, 雖然新進來的官吏們私底下天天都在罵徐覃不做人,雖然那些商賈們每天都在不滿徐覃的重稅, 雖然縣裏的民眾們整天都畏懼於衙內頒布的嚴酷刑法。但經曆過徐覃更深一步壓榨並了解徐覃當時部分計劃的老人們明白, 徐覃, 完全可以更不做人一點。在徐覃原本的計劃裏, 法律甚至更嚴苛,而那些初期來到這裏的商人們,根本不會還保留著過去的部分優惠,稅甚至會更重,因為徐覃一開始,打的就是卸磨殺驢的主意。若是商人們知道徐覃原本的計劃,怕是要對現在的處境感恩戴德了。官吏們像一台台機器一樣攥寫一篇篇報告,核對資料。唉,也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什麽時候才能是個頭。***徐覃可不知底下人的想法,或者說,就算是知道了也並不在意,他依舊在仿佛不知疲憊地工作著。算算時間,徐覃已在川遼縣當了三年縣令了。外放官員三年一大考,徐覃這三年間,每年的績效評級都是“上上”,在這場大考中,自然也是優等,成績優異。知府上官全數月前便將牧遠府各大小官員的考核成績上傳給中央了。數日後,徐覃收到了一份從京城傳來的用黃色綾紙書寫的任命書。“……今川遼縣令徐覃,於此任職三年,惟日孜孜,無敢逸豫……”“……特任命為中書舍人,即刻上任,欽此。”聽到這個消息,縣衙裏的所有人都心花怒放,甚至喜極而泣。終於!終於等到這一日了!“蒼天有眼呐……”有少年早衰的小吏望著天,淚流滿麵。他不過才來縣衙裏兩年,兩鬢便已經染上了白發。不過好在,這無情嚴苛的徐縣令,終於要離開了!縣衙裏麵喜氣洋洋,唯獨徐覃,依舊是陰惻惻的樣子,麵無表情,無喜無悲。他看完公文,就把它放到一邊,繼續工作去了。一日未卸職,他就一日不放鬆。“恭喜大人、賀喜大人!”雖然心裏歡欣雀躍,但大家都沒敢去徐覃麵前。按理來說,被調迴京城升官,對徐覃而言,也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作為下屬,他們理應恭喜道賀,可看著徐覃永遠都是陰惻惻的臉和可怖的眼睛,官吏們便忍不住退縮了,隻能在自己心中暗暗高興。隻有同樣是三年前被派到川遼縣扶貧的縣衙主簿朝徐覃道賀,主簿看著徐覃,忍不住露出羨慕的神色。現在徐大人也要離開這裏,去京城了……可究竟什麽時候,才能輪到他啊?想著想著,主簿心裏不禁有些失落,還有幾分豔羨。這時徐覃突然抬起頭看了他一眼,接觸到徐覃的視線,主簿瞬間什麽想法都沒有了,戰戰兢兢地朝徐覃告辭了,很快,徐覃任期已滿,即將升官去京城的的消息就在川遼縣傳開了,縣城裏頓時沸騰起來。“哈哈哈哈哈,今天咱高興,哈哈哈哈,來,喝酒!不喝酒就不是兄弟!”“來兄弟們,幹一碗!”“娘,徐大人離開後,我們是不是就可以隨便出城玩了?”“這位徐大人總算是走了,我們做生意也不用那麽惶恐,生怕犯什麽錯了……”大部分人都是高興的,但也有少數人開始擔心。“走了這位徐大人,誰知道下一個縣令是什麽性子的呢?”一位老人憂心忡忡。“放心吧,爹,總不會比現在要差了……現在每天都戰戰兢兢的,生怕自己犯什麽錯,頭上到處都是條條框框的律法,一不小心就要挨板子……”“瞎說什麽呢?”老人瞪了男子一眼,“若是沒有徐大人,川遼縣可沒今天的日子!說不得我們父子倆就得餓死,你也娶不上媳婦,過不上老婆孩子熱炕頭的日子!”“知道,我知道。”男子訕訕笑道,“徐大人升官去京城,這不是件好事嘛,我這是在為徐大人高興呐!”“哼,我看你是在為自己高興。”“沒有,真的是在為徐大人高興!而且明明消息傳來的時候你也鬆了一口氣……別、別打,這可不止我一個人,全縣的人都為徐大人高興!”就好像戴在頭上的緊箍咒突然消失了一樣。而老人卻憂愁地歎了口氣。對於川遼縣的普通農民來說,徐覃是改變他們生活的大恩人,也是戴著他們頭上的緊箍咒,徐覃保護著他們,同時徐覃也限製著他們。但對於商賈,他們的心情就沒有那麽複雜了,皆是清一色的歡喜高興。當初徐覃招商引資時,說得很好,有各種補貼和優惠政策,商賈們高高興興地簽了合同,誰知合同到期後,徐覃就翻臉不認人了,一點都不感激他們在川遼縣貧困時雪中送炭的行為,合同一到期就取消了優惠政策,恢複重稅,而且隨著川遼縣經濟的發展、吸引到的商人變多,這商稅,就越來越重。難怪當初一開始徐覃就隻願意簽一年兩年的合同,感情是在這裏等著。隻有少數幾個合同時間簽得較長的商賈依舊能享受到優惠政策,賺了個盆滿缽滿,看得其他商賈眼紅不已。不是不想離開川遼縣,隻是這黃金拐棗是這川遼縣特有的,而且不論是平民百姓,還是皇宮貴族,都喜愛不已,比奶更醇香,卻又少了奶的腥味,市場廣泛,銷量龐大,商賈們實在不願意放棄這塊寶地,而且徐覃總能把稅收壓製到他們心裏能承受的最低價位,不至於賠錢,吊著他們,讓他們看得賺錢的希望,舍不得放棄。如今徐覃將要離開川遼縣,商賈們簡直恨不得想放個鞭炮,慶祝這個陰沉煞神的離開。他們已經準備好禮物,準備送給下一個縣令,希望能商量一下,能不能降低商稅的稅率。徐覃離開的那天,有許多人來送他。不論如何,徐覃給這片土地帶來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使這裏重新煥發了生機,這是所有人都無法否認的。許多人都知道他們應該感激,可是聽聞徐覃要離開時,很多人還是鬆了一口氣。這讓許多人心中慚愧,但他們卻始終抑製不住自己心裏傳來的放鬆的感覺,尤其是當他們想起徐覃的樣子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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