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就知道一味地威脅她、嚇唬她,卻連她什麽時候能好都不告訴她。這可不行,阿綾覺得,自己至少要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態,了解清楚現實情況,心裏才能踏實。


    “待會兒等到了地方,讓老嚴給你瞧瞧。”百裏臻沒有正麵迴答,隻說需要後麵嚴明仁過來給她做檢查。


    “哦,好。”阿綾應了一聲,心裏卻對這句話揣摩了一番。


    聽百裏臻這意思,顯然之前他點了她脖子的那一下子,雖然疼得厲害,但實際上卻並不真的十分嚴重,不然,依著百裏臻的脾氣,大概直接跟她說“你老實躺個三個月”這種話了。自然,後麵嚴明仁來檢查患處,大抵也是確認她好的程度。


    不過,“等到了地方”這個說法,就很有意思。看來,他們下麵要去個地方,能夠讓百裏臻落腳還能給她診斷的地方。


    阿綾隻負責按照百裏臻的要求,對某些具體的劇情提供“藝術指導”,至於這整體的安排,全部是百裏臻在一手負責的。老實說,阿綾除了知道他們的目的地是北翟的翠微山莊之外,對整個大局到底是怎麽布的,完全不清楚。


    但,看百裏臻這個意思,應當是不會告訴她下一個要去的地方是哪裏的,這說明她無需知道,可能是那裏沒有需要她做的任務,也可能幹脆那裏也隻是一個短暫到無足輕重的中途停靠點。當然,以她現在這種“動一動就會死”的狀態,除了躺著,愣是什麽任務都做不了。


    總而言之,既然百裏臻不說,那麽阿綾也會很識趣地不問。


    這個緩解無聊現狀的對話,似乎眼看著就要這樣冷場了。畢竟,她都不說話了,更不指望百裏臻能主動說些什麽。


    阿綾正在尋思著接下來無聊了,是不是要開始再默背一遍北境大軍的花名冊。自然,催眠她是不指望了,這一覺看樣子是睡了許久,現在沒什麽困意,而且如今知道自己枕在什麽上麵,更是不可能睡得下去的。她就想,怎麽著從頭到尾默背一遍,也能捱不少時間不是。


    等捱不下去了,就找百裏臻再要本書,看一遍,再背一遍,如此反複......


    卻不想,她根本指望不上的人,此時卻出乎意料地主動起了個話題:“這麽躺著,很無聊?”


    阿綾翻了翻眼皮,那不是當然的嘛,你試試躺你爹腿上躺個個把時辰,你也得這樣。


    “很無聊。”她非常老實地表達此時心中的感想,“所以方才才會冒犯殿下。”


    她是指自己閑不住手扯他的袖子,糟蹋他的衣服,為了試圖和他話療。


    “還以為你挺能耐得住性子的。”百裏臻倒是不意外她會如此坦白,“明明小時候還挺沉得住氣的。”


    一般和你談小時候的人,都試圖用他長輩的身份說教。


    “我小時候不也是殿下小時候嘛。”反複“被小輩”的阿綾,用平淡的語氣“不經意”地提醒百裏臻,他也不過隻比她大三歲而已,根本沒資格把她當他的小輩來看。


    “......果真是和小時候不一樣,伶牙俐齒的喜歡抬杠。”百裏臻略略搖了搖頭,這小丫頭少時就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樣,甚至比他還沉得住氣,而且成年之後亦是如此,無怪他前世一直將她當作男子。


    這一世,他重生了,而她變得也和前世不一樣了。是從什麽時候起不一樣的呢?百裏臻想不起來,他隻記得他剛迴京時,與她匆匆相遇時她的那個笑。


    春風十裏,她在風中與他相視而笑,明豔而動人。


    馬車匆匆而去,她卻不知,那時的他,心下竟一瞬之間微微一動。


    對於當時剛剛又一次重溫了前世噩夢的他來說,那個明媚的笑容,就仿佛一線陽光,終於照亮了他心底的陰霾,將他從無邊的黑暗中拉到陽光下,然後——


    告訴他,她還活著。


    就像他一樣,活著,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活著,就有希望;活著,就有力量。


    活著,是件多麽美好的事情啊。


    “原來,在殿下眼中,我竟是這樣的人啊。”阿綾心中冷嗬了一聲,嘴上卻表現得“可憐、弱小、又無助”,“我還一直以為我從小就遵循祖訓,表現得團結有愛活潑呢!”


    “司馬氏有這種祖訓?”他百裏臻第一個不信,這丫頭又開始胡謅了。


    “族中祖訓,不足為外人道也。”司馬氏當然見鬼了才會有,那是他們的校訓。反正,他如今也不能馬上打電話和司馬喜老爺子核實這件事,管他信不信,他愛信不信。


    比起這個,阿綾更在意的,還是百裏臻居然還記得她年少時的事情,看來她得套套話,看看他到底對她有什麽奇奇怪怪的印象:“倒是我沒想到,殿下居然還記得我少時的模樣呢。”


    “當時你祖父是本王的先生,去你府中時,便見過你幾次,自是記得。那個時候,你大抵剛迴京城,沉默寡言,少年老成......”百裏臻說著自己當時對阿綾的評價,說著說著,好像忽然想起了什麽,語調一變,問答,“難不成,你當年壓根對本王沒印象?”


    阿綾:......


    這個人是小朋友嗎?


    他自己注意別人之後,還必須別人同時也注意到他不行,不然就不高興,就不樂意,就發脾氣?


    百裏臻小朋友,你已經二十歲了,可不可以長大了,可不可以成為一個立派的成年人了!


    “臣當然記得殿下了。”阿綾艱難地動了動她的狗頭,證明她的“情真意切”。反正,在前身小姐姐的眼中,某位殿下一直是閃閃發光的存在呢,怎麽可能不記得。


    果不其然,這句話一出口,某個人的臉色肉眼可見得好了點兒。


    阿綾在心裏又吐槽一句,小朋友。


    不過......


    雖然幼稚是幼稚得要死,但是還挺可愛的,尤其這個設定放在他身上,更是蜜汁帶感。


    ——互相可愛。


    曾幾何時,她還一直覺得,這個人的臉色脾氣根本讀不懂呢。


    卻不想,他們之間的相處還有這麽一天——她枕在他的腿上,聽他說她小時候的故事。


    ——怎麽好像酸臭的戀愛故事劇情?


    這,就是兄弟情深吧!


    ——強行不要臉地兄弟情深。


    “確實,如殿下所言,當時因為剛迴京,一時無法適應,秉著少說少錯的原則,便隻能盡量以沉默應對了。”阿綾稍微解釋了兩句,其實真實情況也差不多,前身小姐姐怕暴露身份,這麽多年來一直低調行事,也逐漸養成了沉穩的性格。


    至於她則不同,畢竟從小是生活在一個幸福而寬鬆的情況下,盡管她還比較早慧,早早學會如何控製自己的情緒,但是在熟悉的人麵前,還是會不自由地露出她活潑的本性。


    本質上,她似乎和百裏臻挺像的,都是“熟人作案”,專挑熟悉的人欺負。


    ——真·熟人作案。


    “你是不知道如何適應別人,還是不知道如何適應先生?”百裏臻反問道,隻不過這個問題顯然很超綱,連阿綾都沒想到他居然會這麽問。


    她愣了一下,而後抿了抿嘴唇,開始思考。


    這個問題確實很超綱,讓她迴憶這段本身不屬於她的記憶,已經不太容易了,如今還要讓她根據記憶,分析當時人物的心理活動......


    她是共享了記憶,不是共享了腦子,更何況嚴格意義上來說,當時前身小姐姐壓根沒想過這種事情。


    可是,她又不能隨便瞎說,不然,百裏臻肯定起疑。


    “怎麽說呢,兼而有之吧。”阿綾設想了一下當時的情境,自動代入到自己的身上,以她自身的感受,道,“不過,若論孰輕孰重的話,其實更在意的還是祖父的心思。為了緩和他與父親母親的關係,成為溝通他們之間的橋梁,我當時的想法很簡單,就是一定要和祖父處好關係。想必當年府上的情況,殿下也略有耳聞吧。”


    當時司馬喜與司馬談之間,雖然因為文武之爭起了隔閡,並最終以“老子獨守祖宅,兒子駐守邊疆”告終,但到底是親父子,這樣的矛盾遠沒到不可調和的地步,其實他們二人隻要坐下來,好好談開來,便什麽事兒都沒有了。可偏偏,這兩個大老爺們兒的脾氣,是一個比一個地倔,誰都不肯先服個軟,似乎就要這樣僵持著,生離死別一輩子。


    既然如此,兩位長輩不願改變,前身小姐姐也不能強求,自然隻能自己多努力緩和雙方關係了。俗話說,隔輩親嘛,再說她是個小姑娘,那個老爺子就算再硬氣,能對她不心軟嗎?


    她是這麽推斷的,而事實上也確實如此。


    “本王知道。”百裏臻略一點頭,道,“不過,其實你當時根本無需如此。本王還記得,當司馬大將軍傳信說要把你送迴的時候,先生拿著信箋,竟然難得的笑了。”


    當年,他父皇之所以找司馬喜做他的先生,除了這老爺子當初在他父皇少年時也曾指點過他,學問深厚且為人正直之外,還有一點就是他在對待學問的事情上是一視同仁的,不會因為皇子皇孫就有任何偏袒。為了能讓百裏臻自小便學到真才實學,元帝便為他尋了位嚴厲的師長。


    盡管百裏臻自小勤奮好學且天資聰慧,不過先生對他的讚許也至多停留在點頭稱讚上,這還是他頭一次瞧見先生笑。


    原來,這個人會笑啊。


    這是當時他心中產生的第一個念頭。


    他向來規矩,盡管心頭略有些疑惑,卻並不多問,直至不日之後與元帝閑聊,他才從他父皇那邊聽說,是先生家的小孫子要迴來了。


    司馬喜與司馬談父子關係改善,是元帝也樂見其成的。畢竟,這父子二人都是他的肱股之臣,司馬喜與他和百裏臻都有師徒之情,司馬談則是為他鎮守邊疆十餘年。況且,在當年司馬談戍邊這件事情上,本身便是更為支持司馬談的,準他戍邊的旨意,也是他親自在早朝上宣讀發下去的,也就相當於他當年在這對父子分歧之間,主動給司馬喜施了壓。雖然元帝自詡是人盡其才,這麽多年也沒覺得自己有哪裏做錯的,但是,他本能得會覺得有些對不住司馬喜,再加上自他那道聖旨頒下去之後,司馬喜再未提過這件事,甚至為了避嫌,逐漸在朝中隱退,元帝更是這麽多年來都過意不去。


    自然,阿綾能夠迴京,對元帝心裏多少也算安慰了。


    前一世,百裏臻便是從這裏,開始注意上阿綾的,並且因為元帝的影響,在很多年的時間裏,都一直信任著司馬氏一門的忠誠。


    可是後來呢?先是駐守北境的司馬談戰死;隨後是在京中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司馬喜一病不起,幾年後也撒手人寰;司馬氏獨留的年輕太史,最終也死在他的身前。


    重來一世,他出手幹預,盡管扭轉不了司馬談必死的結局,但最終延後了他幾年的死期,以至於司馬喜因有阿綾陪伴,這迴並未因獨子逝世而落病,隨後他又強行讓阿綾與皇家產生了聯係......


    這世上,有些事情總要等到迴過頭來才明白,可不是每一個人,都有再來一次的機會。


    誠然,他能帶著記憶重來,已是上天給予的寶貴機會。可她卻不是,她在他的生命中再活一次,卻什麽都不知道,隻是心中仍有負擔的,和他說著曾經的故事。


    或許在她的心目中,剛迴京的很長一段時間裏,都因為父輩和祖輩之間當年的隔閡,而忐忐忑忑小心翼翼地過生活,因而根本就沒有發現,其實打從一開始,她的祖父就已經放下了一切,期待著她的歸來。


    倘若當年他就知道她是這樣想的話,他應該早就告訴她,讓她放下心裏的負擔。


    “原來......原來竟是如此啊......”


    阿綾有些詫異,既詫異於老爺子的心思,也詫異於百裏臻的態度。她沒想到,很多很多年前的那些小細節,他都記在心裏,而今在知道她為此所困之後,便毫無保留地告訴她,解答她多年的疑惑。


    雖然,那個應該知道的人,已經不在了......


    “希望不會太晚。”男子淺聲道。


    不過......


    “謝謝。”


    她還在,所以,還來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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