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還在不眠不休地下著,又濕又冷。


    青鬆說完那家長裏短的事情之後,隋清逸就沒再搭理他了。這種話,他能不迴,就不迴,而且也根本不想說什麽。


    青鬆的話,就是他家老母親老祖母的話,說太多了,他倒背如流,也根本不需要青鬆提醒什麽。尤其,他之所以想離家去外麵闖蕩,本質上,就是不想家裏人太將他當成小孩子了。


    他都快及冠了,該是建功立業的年紀了。尋常人家的男子,早就在此之前出去闖蕩了,反倒是他,為這簪纓世家所累,至今也沒混出些名頭。


    他看上去是個放蕩不羈的混不吝,實際心裏被誰都要清楚,他不是兄長,即便是嫡子這家業未來也沒有他扛下來的份兒。雖說這輩子他大可在父兄的庇護下,混個有頭有臉還算不錯,但他自知不是那種安於現狀的人,不會再他人的庇護下渾渾噩噩地活了這一世。


    他的心,早就不在這繁華的帝都了,大漢山河這麽大,他早就想去轉轉了。他想趁年輕,在這鮮衣怒馬的好年華裏,不辜負了自己的誌向,也不辜負來這世上走一遭。


    哪怕,哪怕最終不過是搏個遍體鱗傷,也好過一開始便放棄了自己的一生。


    青鬆跟在隋清逸身邊多年,自然曉得他的誌向和抱負。作為他身邊的人,青鬆無條件支持著隋清逸。隻不過,有些該說的話,他也要說上一說,卻也不會反複絮叨。畢竟,說一遍是擔心,多說幾遍就是嘮叨了,平白給隋清逸添堵。


    兩人就這樣彼此不語,唯雨聲並車轍聲和馬蹄聲作響。雨聲越是輕快,車轍聲和馬蹄聲便越是沉重,聽著聽著,便好似陷入了泥地裏走不動了似的。


    沉默了片刻,終於把自己渾身的水漬收拾幹淨的隋清逸坐了下來,一坐下來便是想到了一個人。


    “姐夫還沒迴去?”


    他的車門並未關嚴,而是略微開了個口,青鬆坐在車外駕馬,剛好能聽見裏麵的動靜。


    “是呢,沒見駙馬爺下來,應是還在睿王殿下的車上。”


    青鬆略略一迴想,確認自己應當是沒記岔。反正,他是沒見著那位瘦瘦弱弱白白淨淨的駙馬下車的。


    “我也沒看到。”隋清逸喃喃自語了一聲,“也不知道姐夫現在怎麽樣了,居然下了這麽長時間,該不是被睿王表兄的棋路給嚇暈了吧。”


    少時他不知所謂,和百裏臻下過一次棋,本以為自己水平都勝過不少大人了,卻不想在百裏臻手下草草敗退。他當即不服,硬是要求再下一次,結果自然還是同樣的。當他氣急敗壞想再來一次的時候,祖父隋政厲聲製止了他,斥責道,“再一再二你還想再三”。他自小便怕嚴厲的祖父,盡管心中有股衝動鼓舞他說要叛逆一次,但最終還是被自己給壓製了下去。


    那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隋清逸沒再碰棋。表麵上看他是因為不甘接連敗退又被祖父嚴加斥責的羞辱,其實他自己知道,那是因為,每每當他拿起棋子,想到的都是百裏臻落子是的模樣,他的姿勢給他留下的印象,實在太過於深刻了。


    待到再長大一些,隋清逸才明白祖父當時的良苦用心,恐怕,他老人家早就看出來了百裏臻棋招裏的步步殺機。


    盡管他為人端方高潔,但到底生在帝王家,有朝一日又將登帝位,哪怕小小年紀,他的棋裏已是大千世界萬裏河山,仿佛世間的一切生生死死,不過在他彈指一揮間。


    而這,又是他能承受得起的呢?


    無論是那個時候,還算現在。


    “嗯?”青鬆隱隱約約聽到隋清逸在說話,但因為他聲音不夠大,傳到他耳邊便似乎隻有“嗡嗡嗡”的聲音,“三少爺,您說什麽?”


    “......沒什麽。”隋清逸忙抬高聲音說道,之前他已經損了百裏臻一次了,如今他可不敢再放大聲音公開說他的壞話了,“我是想,姐夫的棋藝一定很高吧。”


    對於這位姐夫,在見到他之前,隋清逸內心很矛盾。因為自小崇拜司馬談大將軍,隋清逸本對司馬氏頗有好感。隻不過在聽說大將軍的兒子是個文弱書生,還長得油頭粉麵的,是他最討厭的那種類型的男人,後來還成了貞陽公主表姐的駙馬,隋清逸心裏就更加微妙了。


    隻不過,固有的成見,在見到他之後便不存在了。


    明明一直告誡自己不要以貌取人,結果卻最終差點成為以貌取人的那一個。


    意外地,和他之前接觸過的那些人都不一樣,既不是像百裏臻那般高不可攀的,也不是像白麵書生那般娘娘腔的,更不是軍隊裏那些老爺們兒似的漢子,他很平易近人,而且十分聰慧,如果真要說的話,那就是和這樣的人相處,不會累。


    但願他真的棋藝過人吧。


    而此時此刻,被隋清逸擔心的這位姐夫,正縮在百裏臻的馬車上,默默撓牆。


    阿綾心裏明白,自己是個圍棋菜鳥。這是她一直以來的優點,能夠對自己有著清醒的認識。


    所以,她起初便已經明晰,和百裏臻的這場對弈,這就好比一個剛出生的孩子和世界著名的數學家比算數一樣,哪是什麽胳膊擰不過大腿,分明是從一開始就是單方麵虐殺。


    而在這場她沒有任何還手餘力的單方麵虐殺中,她唯一的目標就是,盡自己是可能,在百裏臻的手下苟得久一點,再久一點。不管是為了太史府的麵子,還是為了她本人的麵子,哪怕開場就見分曉,她也不能當即就倒下投降。


    她想,她大概和其他與百裏臻對弈的人的想法都不相同,她對棋是沒有欲望的,對百裏臻手裏掌握著的權、財或者什麽其他東西也是沒有欲望的,唯一讓她有點厚著臉皮產生想法的,也就百裏臻那張好看的臉,但是她到底沒有色令智昏,曉得自己駕馭、征服不了這樣的男人,索性便不消想了。


    如此,麵對百裏臻,麵對這盤棋,她無欲無求。


    但是,總有人想給她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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