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唿嘯,縱橫滿天滿地,持續了足足一刻時辰。


    待到風平浪靜,白夜收斂光華不再,一切歸於沉寂,好似從未有過波瀾般寂靜如死。


    大哉風流界徹徹底底被毀了。


    域界也是真實世界,本就是和修行者自身氣韻相連的世間隱秘之處。


    此刻被堪輿人勢無妄之印狂轟亂炸,這方世界的山水大勢已經徹底崩壞,原本的儒道氣韻也紊亂不堪,且不論究竟能否再次煥發生機,即便還有得救,短期內宋祁也不可能再驅使域界對敵了。


    更遑論域界相當於第二雲戒,諸多修士都會在此存放隱秘重寶。吳安全用一刻時辰淨化一切,那些不為人知的重寶與弓藏,伴著宋祁無盡的野望和企圖破碎成渣。


    無論從哪方麵來看,宋祁這一戰都徹徹底底的敗了。


    敗得心服口服,敗在技不如人,敗在神通術法上的完全碾壓。


    一處坑坑窪窪的泥濘裂隙中發現了他的身影,此刻的宋祁不再儒雅雍容,而是滿身燒傷宛若焦炭一般哀嚎不已。


    他的頭發徹徹底底被燒化了,整張頭皮和整張臉全部被重度燒傷,焦黑如墨牙齒崩裂,雙眸泣血眼珠早已爆碎塌癟。


    僅剩下兩根還未燒完的鬢角發絲,在嚴重耳鳴的耳垂上發出嘶啦作響,一邊打著結兒一邊扭曲萎縮,被邊緣處不斷蔓延燃燒的火星子侵吞最後一截身體。


    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佝僂脊背,苟延殘喘。


    這就是目前大哉樓主宋祁的真實寫照。


    宋祁晃晃悠悠地撐起身子,由於看不到四麵八方,他隻能用殘存的力氣施展神識探測。


    他忍著劇痛撫摸自己的雙臂,誰知皮肉像剝落的牆皮一般簌簌往下掉,還沒摸上兩下就摸到了自家的骨頭,血淋淋正在滴淌濁血的骨頭,已經完全酥脆掉渣一捏就變形的軟爛骨頭!


    即便宋祁再城府深沉,此刻也完全做不到鎮定自若。


    他慌裏慌張地運起殘餘真氣,緩緩和布都禦魂形成隱秘聯結。下一刻一股赤紅火焰遍布其體表,將他快被烤化的肉身硬生生拚合在一處,不至於隨其移動就這麽血腥崩開!


    很明顯,布都禦魂和鬼徹擁有相似的作用,都對認主之人擁有庇護神能,可布都禦魂的防禦姿態並未覺醒完全,還根本達不到鬼徹遁甲那種程度,也達不到鬼徹吐古仙之血反哺安化侍那種羈絆深度。


    “不可能的......我是舊水老祖選中之人......怎麽會遭致如此境地......我辛辛苦苦來到南靖......到底在圖些什麽......”


    “被他選中,從來沒人說過是一件好事情。”


    迴應這話的自然是吳安全。


    從聲音上聽,吳安全很明顯占據上風,隻不過若是瞧見吳安全此刻模樣,便不會再有這般想法。


    天神不見了,隻剩兩個互相賣慘的凡俗人。


    吳安全失去了璀璨光華,在一刻神明顯威後萎靡不振,亦渾身著火急速墜落入某處山崖,此刻被塌陷的巨大岩體壓住腰肢,大半身軀都埋在土裏,隻剩下一顆頭和一隻手臂露在外頭。


    他的發色已經迴歸常態,由於是主動攻襲的一方,因此並未像宋祁那般狼狽殘損,不過也不代表他傷得不重,畢竟大遁甲術奪天地之造化,凡俗之輩竊奪天攻,自然也會遭受蒙蒙天道無與倫比的反噬。


    他老了。


    這些年由於操勞過度,黑白相間的頭發此刻全部灰白。


    不同於安化侍那種悲傷過度的蒼白,完完全全是失去養分和生命精元的灰白,死氣沉沉晦暗無光澤的白。


    這是在玩命!


    吳安全對此結果欣然領受,早在施術之前他便有過心理預期,畢竟他還未突破凡人四境,強開堪輿人勢足足一刻鍾,不像周老九那般隕落死亡就已是幸事。


    從外表看去,此刻的吳安全皺紋密布,說成是耄耋老人絲毫不為過。


    這種老化完全是不可逆的,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眼下吳安全以自身為媒,取天道多餘而自身補天損,早已是實實在在不可逆轉的蒼涼結果。


    對此吳安全也不在乎,他掙紮著施展太玄道術,將壓在身上的巨石全都移開,不過被壓的雙腿已經完全被砸扁,血肉模糊一大片,看著要多惡心有多惡心。


    吳安全沒朝自己的腿看太久,他的表情又變成往昔那般憨厚木訥,貌似被砸扁的根本不是自家血骨一般。


    雲戒青光一閃,一艘一丈有餘的淩天舟緩緩出現。


    吳安全拽著血淋淋的廢腿騰空而起,將自己摔在淩天舟上癱成一團,依偎著舟頭朝宋祁處緩緩飛去。


    來至宋祁邊上,吳安全朝快散架子的宋祁招了招手。


    白炎灼燒的劇痛已經開始蔓延,宋祁儒修體質根本承受不起,此刻齜牙咧嘴疼痛欲裂,不過還是強撐著躍上了淩天舟。


    “把這個吃了,再用這個塗抹全身,都是我在太玄山藥園裏精心培植的千年靈藥,祖上傳下來的,可以緩解鎮痛。”


    吳安全拋出兩個紫金瓶子,宋祁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立刻依言照做,足以看出他確實是疼懵了,早已慌不擇路急病亂投醫。


    不得不說吳安全的藥當真有效,雖說身體潰爛剝落的狀況並未緩解,可最起碼那種噬魂銷骨的疼痛感逐步降低,令宋祁送算能舒展一口大氣。


    “你下手也忒狠了。”


    “抱歉,下次注意。”


    兩個方才還天地唿嘯生死對決的家夥,此刻像忘年老友一般並肩坐看夕陽。


    一個用眼睛看,一個隻能用神識觀摩。


    一個灰白蒼蒼,一個被燒得沒有人樣。


    “你說,我們這是圖什麽呢?”


    “誰知道呢。”


    二人你不看我我不看你,隻望著域界上方的夕陽喃喃自語。


    “修行道路茫茫無盡,按照修行者的年歲算起來,你我也僅僅隻是豆蔻年華。如此好的年紀你卻成了糟老頭子,今後再想嚐嚐女人滋味,怕是這輩子都不可能了。”


    “無礙,我一直都是這麽活著的。”


    吳安全對此倒是很看得開。


    “我心中有所愛有所不愛,這世上並非一定要有男歡女愛,身為男子也並非一定要有魚水之歡。倒是你現在這副模樣,讓我也想到了一些明悟。”


    “說來聽聽。”


    宋祁依舊沒有迴頭看他,也沒有用神識來打量。


    “一場戰爭,兩個庸人,三言兩句話不投機便大殺四方,五雷轟頂驚擾六爻,最重搞得七葷八素渾渾噩噩,折騰這麽久卻什麽都沒改變,那我們究竟在折騰什麽呢?”


    “不知道,有些事我也想不明白。”


    宋祁向來也是文縐縐的家夥,不過此刻卻百無聊賴,沒有往日對文字的興致勃勃。


    “說來聽聽。”


    “我是布都禦魂擁有者,舊水老祖親選之人,按道理不該混成如今這般慘樣子。今日我肉身被毀道心不再,堪輿人勢給我種下了藩籬心魔,今後也不知還能否更進一步,亦不知進退一步,是深淵還是魔沼。”


    宋祁此刻言語裏滿是真摯,真摯中蘊透著無盡的蒼涼與懊喪。


    “這隻能宋樓主你自己去想,不過有些事情你必須想正確。”


    “何事?”


    “不管是舊水老祖還是布都禦魂,前輩高人選中你,不代表你就可高枕無憂,神兵利器選中你,自然也可以選中別人。世俗凡人尚且有三心二意,更遑論這些自有靈智的器物,說白了還是別太把自己看得太重,我們真沒有想象中那麽了不起。”


    言止於此,吳安全將淩天舟贈給了宋祁,自己又召出另一艘飛躍其上,離去之意已經不必言明。


    宋祁也是知趣之人,此刻大哉風流界已經碎裂斑斑,無數空間裂隙在蒼穹上脫落,已經能看到外麵巨靈城戰場的血腥天空。


    “外麵還在廝殺,這種日子持續多久了?”


    “一直都在,但不可不從。”


    吳安全此刻顯得高深莫測,他淡淡的迴應了宋祁一嘴,隨即不再解釋什麽,好似有所頓悟一般衝出裂隙,進而就這般消失不見。


    宋祁癱坐在淩天舟上呆滯好久。


    他望著如泥石流般滾落的崩碎肉身,麵目悲戚又極為堅定。


    布都禦魂在他身後緩緩升起,最起碼這柄來自死界的神兵還未將他摒棄。


    他運起殘餘真氣收迴域界,沒有驚擾巨靈城戰場上任意一個人,而是直接施展空間大神通離開了南靖北疆。


    至於他去了哪裏,未來是生是死,這便都是無法希冀的後話了。


    城牆根下的小黃花不再顫栗,卻不能裝作什麽事都沒發生過。


    它體表遍布的庇護真氣逐漸消散,下一刻瞬息被狂沙利箭席卷淹沒,隻剩下星星點點肉眼難辨的碎屑屍體。


    又渺小,又淒美,又可憐。


    而正如吳安全所說那般,這世上紛擾不休的戰爭還在持續,片刻不停且不死不休。


    轟隆隆!


    高天之上雷雲翻卷天地變色,很明顯在吳宋二人交鋒之際,外界也剛剛結束一場驚心動魄的大鬥法。


    到處都是肆意穿梭的濃密劍芒,鬥法二人很明顯是劍術神通專精者,其身份也早已不是什麽秘密。


    隻不過,此刻的戰局並非如大哉風流界那般捉摸不透,二者一人在天一人在地,貌似已經分出了高下生死。


    在天者一襲黃衫衣袂飄然,三十六柄雪亮飛劍縈繞如鍾迴旋不止。


    在地者滿身浴血麵色煞白,斜月三星道劍寸寸斷裂倒插滿身大穴。


    “葉無極,下一劍你可想好怎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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