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叔牙常常自詡是一條老狗,眼下卻混成了豬狗不如。


    李墨白眉目和煦地望著安化侍,仿若方才的波瀾並非因他而起,仿若他向來都是這般偽善的慈悲。


    “他還有一口餘氣未斷,我給你一個選擇,先殺你還是先殺他?”


    這個選擇並不誘人又滿溢頹喪,但安化侍卻對答如流毫無遲緩。


    “先殺他。”


    麵白無血的少年神情淡漠地開口,仿若北清運河邊上的家夥當真是一條老狗。


    李墨白聞言笑出聲來,迴廊陰影的雙眸下突兀出現一口白牙。


    “這世間還真有不顧恩親的人,為何如此爽快做此決定,畢竟你稍後也會步其後塵。”


    的確,先死還是後死,這是一個絕望的偽命題。


    但安化侍的表情毫無鬆懈,他很認真地思考了這個問題,然後伸手指了指破舊的門臉兒。


    “你去殺他需穿過三道庭院,我隻需出門便可騎馬逃生。”


    李墨白顯然沒料到這種答案,黑暗裏那口白牙露出了更多牙齒。


    “雖說你的想法和你的人一般愚蠢,但舍棄至親苟且偷生的做派倒很合稽查司的胃口。騎馬遁走若是有一線生機,那方才在老宅門外這老叟早就走了。”


    的確,早死還是晚死,這才是現在安化侍要思考的真命題。


    安化侍的表情依舊毫無波瀾:“沒有生機也總好過坐以待斃,這十九年來我不止一次遇到此般絕境,每每丟下爺爺跑路,往往最後都能絕境逢生。”


    他說這話,並不誇張。


    溫叔牙不止一次告誡安化侍,爺孫倆的命早已薄如草芥,但舒家的數千條人命卻重若鴻鈞。


    因此,一旦遇到生死存亡之事,他都要想方設法苟活下來。


    畢竟,複仇這件俗事還是需要俗世裏的俗人去做。


    當然了,活著的俗人。


    所以,眼下的安化侍依舊在聽溫叔牙的話。


    李墨白自然不會懂他心中所想,但他有一種自詡優雅的品格,那便是對將死之人給予無限的寬容與慈悲。


    因此,他提起巨闕緩緩朝北清運河走去。


    安化侍亦是片刻都未耽擱,像一條蠕蟲般朝著門臉兒快速攀爬。


    身上的血洞有些再次崩開,地上多了一條混著雪水的泥濘血帶。


    方才的一劍之威令地麵滿是瘡痍,無數瓦礫汙穢將他的皮膚劃破。有的鑽進崩開的血洞裏塞得盆滿缽滿,有些銳利突觸直接在大腿上繪製草書寫意。


    安化侍滿臉漲紅地繼續爬行,那些毫無章法的劃痕愈發字跡潦草。一筆一劃好似飽蘸了過盛濃墨般肆意滴淌,隨著雙腿的快速擺動形成房簷冰淩般的不規則齒狀。


    終於,他摸到了高聳熟悉的門檻兒。


    他忽然想到了那位藍氏歌女,想到了烈火中那個掙紮求生的絕望身影。


    當時的她應該和現在的自己一樣的疼。


    “你真氣枯竭重傷未愈,即便爬到馬車上依舊隻剩苟延殘喘,還是歇歇力氣安靜上路最為適宜。”


    身後傳來李墨白的聲音,他選擇就這般穿越廢墟徒步過去,似乎很受用這種玩弄生死的惡趣味。


    “你走著瞧,我隻要跨過這檻兒,你便不能殺我!”


    這話從藍氏歌女嘴裏跑到安化侍嘴裏,略顯戲謔卻分外應景。


    李墨白自然不去理會這種無稽之談,他緩緩走過廢墟來至清運河邊,盯著那把又黑又醜的棺材刀饒有興致。


    “十九年前,整片中州大地都在尋找這把刀。當時崇山大人堅信鬼徹藏於舒家,雖未有查明略顯倉促,但今朝得見也足以證明舒家包藏禍心。株連九族並非濫用刑法,莫須有的罪詔也會因這把刀而徹底坐實!”


    李墨白一副誌得意滿的皮相,而溫叔牙此刻卻依舊像一條走投無路的野狗。


    李墨白不願再讓巨闕沾染汙濁,並指彈出一道南門劍氣直取老叟眉心。


    “能死在南門大人的劍氣之下,你作為舒家餘孽理應感恩戴德......”


    話未說完,李墨白忽然勾起手指。


    那道奪命劍氣離指三尺便化為虛無,隻剩下淡淡波紋於黑夜中遊蕩。


    他望著自家手指略帶疑惑,忽然右側眼皮輕微地抽動了一下。


    那感覺,仿若一根針灸用的銀針刺破皮囊鑽進了鬢角。


    地上躺成爛泥般的溫叔牙咧開嘴,從吃了腐乳般的腥紅牙縫裏擠出一句嗚咽:


    “老輩常說,右眼,跳災!”


    安化侍此刻已然爬到了馬車邊上,他剛剛打開牽連馬車的繩索,便聽到北方傳來一陣響徹燎原的嚎叫!


    安化侍的表情瞬間疑惑不解,因為這聲音並非溫叔牙所喊,而是來自那位不可一世的北境按察使李墨白!


    發生了什麽?


    他很想迴去看看,但卻從來都理智地僅僅想想。


    他抱起中藥壇子縛在馬背,但折騰了三番五次依舊爬不上馬。渾身的傷痛令他抬不起胳膊和雙腿,還好李墨白的哀嚎聽起來比他還要淒慘幾分。


    北清運河邊上。


    此刻的李墨白,的確生不如死!


    巨闕劍失去了劍氣掌控墜在地上,一絲淡若流螢的白練粉塵淡淡鑽入他的鬢角。


    粉塵的源頭是一隻白色的骨珠,它靜靜懸浮在溫叔牙的掌中,竟有著肉眼難辨的恐怖密度。


    “你竟然......還有心思施展祭煉之法!”


    這句話說得聲嘶力竭,仿若喉嚨聲帶皆被抻扯到失去韌性般含混不清。


    令李墨白沒想到的是,在方才那絕對威勢的一劍之下,溫叔牙竟還有心思收斂那些散於各處的骨灰塵埃。


    此刻,那些可愛的骨灰頑皮地鑽進他的腦顱之內。


    他的腦袋仿若被紮進了數千根繡花針般劇痛鑽心,數千根高速運轉的繡花針在頻繁地舞動,仿若白日裏熱鬧喧嘩的正祥大街上的人頭攢動!


    這便是祭師為何舉世皆敵的根本緣故,不光是因為其為魔宗功法世人唾棄,更多則是其攻擊手段著實詭譎莫名難以招架抵擋。


    劍修可禦劍飛天千裏奪魂。


    刀修可力劈華山斷流飛瀑。


    儒修可詩書成箴囚龍困虎。


    佛修可普照大千怒目金剛。


    道修可青蓮幻化肉身成聖。


    而祭師,以亡魂白骨為媒,以七魄怨念為介。


    招引天怒人怨,攝人心魄噬魂銷骨,非刀劍佛道可常理度之!


    因為,即便是低階祭師,也能夠透過肉體凡胎直接侵蝕人之神念意海。


    溫叔牙此刻依舊表情凝重,沒有因李墨白的停滯而有一絲一毫的鬆懈。


    他艱難地伸出手臂去抓那把鬼徹。


    李墨白亦是忍受近乎掀開頭皮的劇痛去招引身前的巨闕劍。


    “你現在的境界竟能攀升至鋒境巔峰......看來果真是這把鬼徹給予了你莫大的機緣......想不到那個傳言竟是真的......羅睺明禪十三道......你這老叟當真不要命了!”


    溫叔牙手上絲毫不予鬆懈,手中的骨球噴吐成更為猛烈地飛虹。


    “被你殺是死......被羅睺奪舍亦是死......帶著你死老朽值當!”


    李墨白腦海中的繡花針逐漸變得粗壯,演化成一條條肥美滑膩的蚯蚓蠕蟲般更加鮮活。


    那些蠕蟲在每一條神經脈絡上盤虯臥龍,在每一道白嫩神經中暢遊穿梭。


    它們的密度越來越大,摩肩接踵地踐踏脆弱的神念意海。


    越是這般生不如死,越是令李墨白更為渴望麵前那柄本命飛劍!


    溫叔牙渾身筋脈兇猛暴起,每一根凸出的血管都仿若隨時會汁水四濺!


    他也在渴望著那把鬼徹。


    “我若握劍......你必敗亡......”


    “我若握刀......打死你個龜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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