柘折城(塔什幹),一座完全由石頭壘成的大城。


    石頭並非是切割的整整齊齊的,而是大小不一,有圓有方,中間則用到了當地一種混合了石灰、黏土製成的黏合劑,就是這樣,城牆也有三丈高,石頭和黏合劑都是白色的,城堡從漢代時就有了,呈現出了中國和波斯的混合風格。


    大致來說,城牆的造型乍一看是中國式的,呈四方形,有四座城門,但城牆的建造方式、城門樓、敵樓的設計卻是波斯式的,在牆角處也並非完全是一個銳角或者鈍角,而是一個梯形狀。


    這裏是西天山的末端,東側就是平均海拔在三千米以上的熱巴格雷山,從山上流下來的河水澆灌了柘折城附近的綠洲,在當地人的努力下,那條最大的奇爾奇科河圍繞方圓十裏的城堡一周後才向西南蜿蜒流去,最後匯入錫爾河(藥殺水)。


    柘折城,就是石頭城。


    柘折城周圍則是廣袤的農場,棉花、小麥、苜蓿、葡萄應有盡有,在靠近藥殺水和天山的地方則是一望無際的大草原,讓石國得以養育數量龐大的牲畜。


    當孫秀榮帶著高鞠仁的親衛營抵達柘折城附近時,正是一天之中最為賞心悅目的傍晚時分。


    一座巨大的白色城堡矗立在廣袤的原野上,不遠處是黃褐色的丘陵,東邊則是白雲籠罩下的天山,山上白雪皚皚,西邊則是一片黃色的荒原,荒原的盡頭,一輪夕陽正在緩緩落下。


    雖然一直沒有將石國納入管轄,不過自從碎葉軍大殺四方,連敗大唐、大食、迴鶻後,在石國國王那俱車鼻施的默許下,一條從怛邏斯出發,經白水城(奇姆肯特)抵達柘折城,然後往南經吉紮克,一直抵達康城的驛道早就建起來了。


    這條驛道才是真正的絲綢之路的一部分,也是玄奘和尚去印度取經的必經之路,千百年來,早就形成了一條通衢大道,在經過碎葉軍的修葺後,更是可以並行四輛載重馬車還綽綽有餘。


    柘折城就建在一座石山上,城中最醒目的建築物自然就是祆教用來舉行葬禮的“寂沒之塔”了,在祆教的教義裏,越是高處,就越接近天堂,倒是與薩滿教裏普遍設置於大山上的祭台有異曲同工之妙。


    當然了,河中的祆教徒眾多,不可能將每一個死去教徒的屍體都放在寂沒之塔上,能放在那上麵的也隻能是教中的貴族或高級職位者。


    在寂沒之塔上放置一些時日後,再埋到寺廟的底下,這樣的方式,基督教、薩滿教、苯教都有些相似,或許是眼下的人們對於世界的認知並未脫離大的窠臼吧。


    金絲凱亞帶著她的兒子迴到了柘折城——這個她嫁人前生活的地方。


    她能在年少時被祆教教主選為妙水使者以及聖女之一,除了石國本身實力強大,她自身對祆教教義的領悟能力也是原因之一。


    在原本的曆史上,貴為聖女的她卻在被高仙芝攻破柘折城後被擄到安西,最後消失於曆史長河。


    在高仙芝這樣的大唐大將眼裏,什麽祆教、聖女、信仰、公主都不值一提,無非是化外蠻夷沐猴而冠罷了,柘折城被攻破就是怛邏斯之戰的導火索,而那俱車鼻施寧願投靠異教徒的大食國,而不是大唐,可想而知像高仙芝這樣鎮守一方的大唐將領對待河中諸國的態度。


    這些情況那俱車鼻施自然知曉,故此,在大唐、大食漸行漸遠的情況下,自去王位,讓整個國度正式納入到秦國的管束之中,而他的地位和財富並未削弱多少,國民也不會受到苛待,自己也不會成為日漸強大的秦國眼裏的眼中釘,何樂不為也?


    若是東邊的大唐,南邊的大食依舊強勢,想必他也是樂意繼續保持獨立的,但在眼下,這樣的選擇才是明智之舉。


    像柘折城這樣的大城,以前就有兩處豪華府邸——突厥人的總督府以及本地國王的王府,自去王位後,那俱車鼻施立即搬出了王府,而搬到以前的總督府居住,王府則讓給了秦國官府。


    三十四歲的金絲凱亞正在王府的後花園裏沐浴著黃昏的陽光。


    她斜躺在一張用天山上的細藤編成的躺椅上,閉著眼睛享受著難得的閑暇,與以前相比,她的臉頰豐腴了一些,但作為聖女的她在經曆了與孫秀榮的一夜情,與哥舒迷奴的失敗婚姻,以及被高仙芝劫奪的事情後,依舊保持了很好的身材和膚色。


    很顯然,作為聖女、妙水使者的她在人間經曆一番後,並沒有忘記自己作為祆教中高位者的修煉,這種修煉讓其忘記了人間的不愉快,整個身心也保持了平衡。


    當祆教教主南下吐火羅後,她就是整個河中地區所有祆教徒的最高領袖了。


    不過,她眼下的神色看似安詳,但眼皮卻在輕微跳動著,顯然心情並不寧靜。


    整座花園約莫五畝大小,她就在花園的正中心,而在花園的四周則種著時下河中地區最為普遍的白蠟樹,在一棵最大的白蠟樹後麵,一個身材高大的年輕人正冷冷地看著她。


    隻見此人約莫十八九歲,身材卻已經高大雄健了,麵孔白皙,眉清目秀,棱角分明,一頭烏黑的長發如同漢人那樣挽成了一個大發髻,發髻上插著一根金色的發簪。


    那俱車鼻施自己搬到了前總督府,卻讓他妹妹以及外甥住在王府,個中用意不言而喻。


    對於金絲凱亞母子來說,孫秀榮既與他們有救命之恩,又有不可言狀的親情,當然了,還有一種複雜的情緒。


    發生被劫奪之事後,金絲凱亞便將此子改為石姓,不過此子並沒有沿用以前哥舒迷奴給他取的名字,而是自稱“陶威”,全名就是石陶威。


    作為祆教聖女的金絲凱亞自然知曉她這個兒子的用意。


    作為石國公主,她一向很任性,在她父親健在時就有些管不住他,遑論他兄長了,唯獨對這個逐漸長大的兒子有些無計可施。


    陶威,古波斯語是“熾熱然後寸草不生”之意,與哥舒迷奴中“迷奴”的“破壞王”的意思有相通之處,看來此子一開始就準備作為祆教徒中的“暗係”人物進行修煉了。


    問題是,絕大多數暗係修煉者都是不得已而為之,作為聖女之子,石陶威顯然無需如此,但他還是這樣做了,其心境同樣不言自喻。


    “我是一個雜種”


    斜靠在白蠟樹上的石陶威冷冷地看著自己的母親,內心卻在不停地咒罵自己。


    此時,已經帶著親衛營進到城裏,並悄悄來到王府的孫秀榮見到了這一幕,母子二人的神情全被他瞧在眼裏。


    自從金絲凱亞母子來到怛邏斯後,他還沒有見過他們,眼下見到後,他的心情也蕩漾起來。


    望遠鏡裏,石陶威那張俊臉一覽無餘,當他見到他耳朵邊的那處淡褐色的胎記時終於長舒了一口氣。


    這種胎記是他老孫家特有的印記!


    他記得很清楚,他父親身上有,他的身上也有,而哥舒迷奴身上並沒有。


    這是我的親兒子!


    他從高處走了下來,慢慢走向那棵白蠟樹,此時,似乎感受到了什麽,石陶威的咒罵已經從內心暗罵升級到發出聲來,那棵白蠟樹正好在大門附近,“我是我是一個雜種”很快就以粟特語的方式傳入到孫秀榮的耳朵裏。


    “你不是!”


    孫秀榮定了定心神,然後大踏步走了過來,在石陶威麵前站定後,大聲說出了這句話。


    石陶威嚇了一跳,雖然孫秀榮沒有見過他,但他卻從人群中見過孫秀榮,何況此時能夠讓下人不敢前來稟報,自己卻大大咧咧走到這裏的,除了即將的到來的大秦國王孫秀榮還有誰?


    孫秀榮一把抓住他,讓他看著自己的耳朵。


    半晌,石陶威“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此時,金絲凱亞也走到了他們身旁,孫秀榮摟著母子二人,內心也是百感交集。


    當夜,孫秀榮就住在王府,他與金絲凱亞兩人近十年未見,雖然各有修煉,終究是久旱逢甘露,幹柴碰烈火,種種情形不可詳述。


    而就在那一日,石陶威也按照之前孫秀榮所說的改成了孫釗瀾——從熾熱之狀的“陶威”改成了“刀與水”,人生之複雜,莫過於此。


    夜半,酣暢淋漓之後,兩人並未沉沉睡去,而是餘興未歇地交談起來。


    “大郎,我想問一句話,你可要認真迴答我”


    “說吧”


    “十七年前,你為何將我讓給哥舒迷奴?”


    “當時房間黑暗一片,你來到我房間時我並沒有見到你的容貌,還以為是國王安排過來侍寢的,故此......”


    “那你為何不自己娶我,而是要哥舒迷奴迎娶?”


    “唉,當時我以弱冠之姿,以三千少年兵就拿下怛邏斯,自然招人嫉恨,石國,是一個大國,若是娶了你,安西節度使豈有不深深忌憚的,但若是哥舒迷奴迎娶就不同了,在他們眼裏,隻要不是我,就有可能分而化之”


    “哼!你為了自保,竟不惜賠上一國公主的名節!”


    “不,我倒是不這麽認為,就好像祆教教義裏說的,人生,就是一部對黑暗的鬥爭史,一切存在的情形都是合理的,若不是將你嫁給哥舒迷奴,以你的豔名,也會被高仙芝奪去,無論如何,都是修煉的一部分”


    “眼下,至少在這一點的修煉上,你我都達到階段性圓滿了”


    “你終於相信本教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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