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內什,康城孤兒,十八歲,從小被康國國王收養,並成為末代國王咄曷的內侍之一。


    因為這個原因,居內什會讀寫粟特文字,在時下文盲率高達九成九的河中自然是十分罕見的存在,齊亞德將康國的貴族屠殺一空後,像他這種奴隸出身的人自然留了下來,協助大食人管轄城市。


    大食人撤離後,居內什又被孫秀榮留了下來。


    孫秀榮讓他協助由博格達營都尉孫孝恪擔任縣令的康縣(康城周邊地區,管轄民戶近兩萬,是昭武州最大的縣域)重新丈量、登記、造冊、分配、頒發田契之事。


    這在康國的曆史上是破天荒的大事。


    在以往的曆史上,一開始的塞種人在此地施行赤.裸裸的奴隸製,後來的大月氏繼承了這一做法,塞種人與大月氏的後裔粟特人大致繼承了這一做法,不過隨著不少文官、武官貴族被貶為貧民也開始出現了平民這一階層。


    當然了,這種階層非常少,占據主要地位的還是農奴。


    一開始,粟特諸國的貴族絕大多數都是軍人出身,綠洲地帶每一座城堡實際上就是他們的軍事堡壘,後來逐漸發展成商業堡壘、宗教堡壘,但核心還是軍事堡壘,軍人的地位自然十分突出。


    軍人都有封地,一開始是犯罪的、宗教地位低賤的本國人作為農奴在其采邑勞作,後來又將通過戰爭得來的俘虜納入農奴階層,於是農奴的規模便越來越大。


    匠戶也大致如此,稱之為匠奴更為貼切。


    倒是商人這一職業貴族、平民都可以從事,在時間來到大唐時代後,其中有著深厚背景(多半有大貴族血統或軍事貴族親屬)的大商人漸漸與軍事貴族並駕齊驅了。


    對於河中諸國來說,最大的威脅自然是戰爭,當戰事來臨時,由貴族或貧民組成的軍隊用來作戰,奴隸當做民夫,但承擔運輸軍事物資重任的則是商人,其中的大部分物資還需要自己提供,這是因為此時的河中諸國“國庫”都很小,國王隻不過是一個個小國的領主罷了。


    商人很少會推卻這個義務,反而會借戰事的機會控製了軍事物資的製作、采購,故此,河中諸國大小城池裏的作坊多半是商人們的。


    軍人、商人,是諸國的兩大支柱,由於河中地處絲綢之路要道,幾百年來,商人的地位實際上比軍人還高,前麵說過,庫特巴(真實人物)組建的商隊護衛擊敗了安國反抗大食人的大起義,可見其護衛規模之大、之精銳。


    故此,在戰事發生時,隨隊押運糧草的商隊護衛實際上成了諸國軍隊的預備隊,戰力一點也不亞於正規軍的預備隊。


    何為農奴?匠奴?牧奴?


    如果地主將田地租給農戶,每年收取一定租金,那不叫奴戶,而是租戶,無論租金多高都是,但如果農戶、匠戶、牧戶侍弄的糧食、器物、牲畜全部歸地主作坊主牧場主所有,後者在收獲後隻是根據前者的表現賜予不同的物資,以保證他們勉強不會死去的話,他們就是奴戶。


    眼下河中諸國,就是一個以奴戶為主的奴隸製國家。


    想要維持這樣的製度並不容易,否則以前的白衣大食戍邊軍隊也不會輕易就將這些奴戶攛掇起來反抗新上台的黑衣大食,此時,宗教就出現了。


    宗教,雖然其名目不同,內容殊異,但在將被壓迫階層終身老老實實困在為壓迫階層服務這個上麵都殊途同歸。


    歸到哪裏?


    無非是天堂和地獄罷了。


    眼下的大食軍、祆教、佛教無不如此,但最強烈的,莫過於苯教以及吸納了苯教大部分內容的藏傳佛教。


    但是對於習慣了多神教的草原薩滿諸部來說就不存在這一問題了,在那裏,強權以及簡單的規則才是一切,對了,它學名叫叢林法則。


    對於像大唐這種封建製中央集權國度來說,就完全不同了,他也有奴戶存在,並且數量不少,作為大戶人家的奴仆,說不定活的比一般人家還要好,雖然所有的中原王朝到了中後期,土地的大頭無一不在大地主手裏,但平民的數量依舊相當可觀。


    這才是中原王朝立身之本,也是最核心的問題。


    立身之本,卻瞧不起他。


    這才是千百年來一切問題的關竅所在。


    而對於碎葉軍來說,卻又是另外一種模式。


    作為康縣的主要官員之一,以主簿身份再次加入到“新政權”體係的、十八歲的居內什在忙碌了一天後,在康縣縣衙附近、分給自己的一座院子裏,並沒有第一時間就開始洗漱、享用飯食,而是端坐在自己的書房裏,靜靜地迴想著這幾日發生的一切。


    一開始,他是盤腿坐在地上的,最後還是坐上了高約二尺,專門分發給像他這樣官員的椅子上,在他對麵的“桌子”上,堆著一堆他這幾日記過羊皮卷。


    雖然碎葉軍給他分發了許多在河中異常珍貴的紙張,當他隻是在辦公時用,迴到自己的家裏,他還是習慣用羊皮卷,用的筆也是羽毛筆,蘸著河中自製的附著力較低的墨水。


    以前康國同時向大唐、大食稱臣,國王手下自然也有精通唐語、大食語(實際上是唿羅珊波斯語)的人,就好像安西各鎮鎮守使下麵的外行官一樣。


    對於河中諸國來說,他的語言與唿羅珊的語言極為相似,學起來甚為容易,但學起唐語來就比登天還難了,但居內什就是整個康國極少數掌握了唐語之人。


    “又是忙碌的一天”


    “這幾日,都是在康縣鄉下渡過的,由於實在太忙,都沒有記錄下來,作為一個虔誠的祆教徒,還是康城教尊的助手,我實在是對不起偉大的光明尊者”


    “今日,對田地的丈量終於告一段落了,不過我現在還是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平息”


    “以前,在康國,自然也有估算田畝麵積的,多半是資深的祆教徒,因為在康國,隻有資深的祆教徒才有機會修習粟特文字,進而學會簡單的估算長度、麵積、重量方法”


    “以前大唐在此地占據優勢時,跟著外行官來此的書記官會使用一種叫做算盤的東西,能快速計算,高明者也能用其它的法子估算田畝麵積,但我從未見過一個像碎葉軍這樣的官府”


    “據說在怛邏斯、碎葉城等地,碎葉軍都專門設置了學校,除了唐語,便是一門叫做算數的課程,那裏麵就有大量用來進行各種計算的方法,以前隻是有所耳聞,這幾日總算見到了”


    “碎葉軍丈量土地的人都是與我一樣年輕的少年,最大的也不過二十出頭,最小的才十五六歲,聽說為了這次丈量,碎葉軍從碎葉州、伊犁州抽調了大量的快要畢業的學生過來幫忙”


    “先不說丈量的事,碎葉軍每進入一個莊園,便宣布成立某某鄉,某某村,並從退役的精通粟特語的傷兵中選拔鄉長、村長帶著少數人進入莊園”


    “一開始,他們將莊園裏的所有人聚集在園內的祈禱廣場上,宣布碎葉軍正式接管莊園,並宣稱要將土地正式分給農戶,農奴們雖然有些忐忑,不過有了自己的土地還是很高興的”


    “不過奇怪的是,碎葉軍的人宣稱這些土地都是屬於碎葉軍的,碎葉軍隻是將它們租賃給農戶們耕種,每戶按照三十畝簽訂租賃手續,收獲按照三成收取租金,農奴們雖然有些不解,但還是大為高興”


    “以前,他們勞作一年,要將所有的收獲物,包括房前院後的葡萄、梣樹、杏子等全部上繳給領主,由領主視情形發放一些給他們,總的來說,以糧食為例,實際上是按照七成的稅賦上繳的”


    “在第二年耕作時,他們再向領主領取種子,一般來說,三成的糧食勉強夠他們一家果腹,但每日也就是一頓飽飯而已,現在突然變成留下七成,這簡直是天大的喜訊,他們雖然不明白為何要簽訂那甚租賃協議,但最後還是爆發出強烈的歡唿聲”


    “然後就是丈量土地了,那些即將從怛邏斯、碎葉城畢業的學生們拿著有著刻度的長繩子,熟練地在田地裏工作著,對於這一切,我十分著迷,過來好一陣子才弄明白”


    “原來他們先依著田地的形狀將其大致分為長方形、圓形、梯形三大類,用一種叫做‘公式’的東西用算盤快速計算出它們的麵積,然後在針對邊邊角角,再用小一些的三角形不斷匯總,最終得出田地的麵積”


    “他們使用的度量單位與大唐一樣,最後也用畝來歸總,但速度明顯比大唐快出許多,我跟著大唐的外行官去過疏勒鎮,在那裏,官府的田曹對新開墾出來的田地也是需要丈量登記的,不過速度要比碎葉軍慢上十倍以上”


    “他們將田地距離渠道的遠近將其分成上中下三等,每一戶得到的三等田地比例差不多,由於以前康國並沒有這麽詳細丈量過,自然有的地方有多出來的,有的地方有缺少的,多出來被劃入公田,據說是碎葉軍有品級官員的祿田”


    “缺少的則由鄉長、村長組織農戶新開田地,確實沒有辦法的,便按照不足三十畝劃分”


    “由於大食人在上一次攻克康城的過程裏對城裏的王族、貴族大肆屠戮,城外的土地幾乎都是無主之地,碎葉軍在這次劃分田地過程中倒是無人阻礙,有些是商人的田地的,都被碎葉軍用免征幾年商稅的辦法收歸官府了”


    “眼看就要秋收了,農戶們自然是歡天喜地,他們可是人生第一次能夠享用這麽多的糧食啊,再三確認隻上繳三成糧食後,雖然離秋收還有一個多月,但一個個都憧憬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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