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秀榮走了。


    悄悄地走了,他貴為碎葉川都督府,破天荒第一次在早晨城門開啟之前就帶領怛邏斯旅以及少數隨從走了。


    一個深秋的黎明,十多度的怛邏斯氣溫正是極為適宜的時候,不過在這種情形下,不知道某個時段突然一場大雪就會來臨。


    三千怛邏斯旅,近四千匹馬,這動靜自然小不下來。


    興許是得知都督就要走了,也或許是願意跟著都督去霫部的少年兵家屬早就知曉了,當城門打開時,大街兩側已經湧出來大量的身影,有胡人、漢人、突厥人,有商人、農戶,還有承恩寺的慧琳,新設祆寺主持、原密特拉教派教主霍桑等。


    孫秀榮見到了荔非守瑜、封常清、侯琪、李進才、元豐、石玉奴等熟悉的身影,也見到了三年前被他從奴戶中解放出來的粟特農戶老特裏克、匠戶庫都克等,眼下還是宵禁時間,眾人都沒做聲,靜靜地看著邁著整齊步伐奔向城門的碎葉軍。


    孫秀榮強忍著內心的攪動,微笑著向眾人示意。


    沒多久,怛邏斯旅完全走出了北門。


    按照規矩,城門再次關上了,不過從門背後孫秀榮隱隱約約聽到了哭泣聲和喊叫聲,雖然有守城士兵在大聲喝止,不過哭喊聲依舊沒有停止。


    “有民如此,夫複何求?”


    孫秀榮暗歎一聲,並沒有留念多久便催馬奔馳起來。


    怛邏斯去往北庭的驛道先是向北,然後向東的,沒多久便抵達了驛道的轉彎處。


    晨曦中,一小隊騎兵正在那裏徘徊。


    見到怛邏斯旅後,那小隊騎兵趕緊迎了上來。


    孫秀榮見到了薩哈連那在晨曦裏發光的黝黑麵孔。


    薩哈連見到孫秀榮後下馬恭恭敬敬行了一禮,“都督,早知道你要去漠北,我的弓月部也能跟著遷迴去就好了”


    孫秀榮笑道:“說甚昏話,與漠北相比,怛邏斯這裏終究好上許多,好好待著!”


    薩哈連說道:“都督,蘇哈精通契丹語和靺鞨語,這次他既然也跟著你去了,就多使喚他一些,怛邏斯旅裏還有弓月部少年三百名,亦可大派用場”


    孫秀榮點點頭,“我自然考慮到了,放心吧,等抵達終點後,我會讓蘇希傑在裏麵抽調大約百名加入仁勇都”


    薩哈連眼睛一亮,仁勇都什麽來頭,他自然知曉,不過以他的見識,多半認為是大唐的“虞候軍”,饒是如此,也是比一般騎兵強一些的。


    辭別薩哈連之後大隊人馬又向東行駛了一段距離,次日傍晚時分才抵達曳建城。


    元豐已經別任命為曳建城守捉使了,自然要盡地主之誼,一夜無話。


    從曳建城開始,驛道就分成兩條,一條徑直向東去往碎葉城、熱海,一條折向東北,可經阿利施部落、葛邏祿部抵達雙河都督府,從那裏開始,可經西林守捉一直抵達北庭都護府所在的庭州。


    既然朝廷要他們走北線,自然要走東北那條路線。


    告別元豐後,大隊人馬便折向東北了,這條路也是三藏法師西天取經的道路,有三千勁旅在側,又打著大唐的旗號,阿利施部落、葛邏祿部落又是臣服於碎葉川都督府的,孫秀榮一行倒是毫無波折地越過了兩部,於二十日後抵達了西林守捉。


    在劉龍仙死後,由於程千裏的關照,劉龍仙的死黨第五馨還是繼任了西林守捉使,不過他雖然懂一些刀槍,畢竟是文官出身,加上武藝高強的劉龍仙死的不明不白,與劉龍仙以前四處招搖不同,第五馨一年之中的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城堡裏,隻是在年底時分接受周圍諸部送過來的禮物。


    時間過去這麽久了,第五馨再是傻瓜,也會明白劉龍仙之死肯定與孫秀榮脫不開關係,不過一來兩人的地位相差太大,二來眼下孫秀榮可是帶著三千精銳路過的,他倒是看得開,還籌備了一些糧草給怛邏斯旅進行補充。


    從西林守捉往東,直到烏宰守捉所在,天山北麓的廣袤牧場實際上是由一個攝舍提的部落為主,雜以以前依附於西突厥的諸部占據著,丁口也超過兩萬帳,彼等能夠占據此地,自然是因攝舍提部落對大唐異常恭敬的緣故。


    一路上,類似於西林守捉的城堡層出不窮,大約兩百裏便有一處,周圍是漢人府兵在耕作,再遠處就是牧戶的草場了,十月底的時候,大隊人馬抵近了烏宰守捉。


    烏宰守捉,也就是後世的瑪納斯。


    烏宰守捉周圍有一個大部落。


    處密部。


    孫秀榮等抵達時,一場盛大的迎親儀式正在舉行。


    由於孫秀榮的到來,天山以北的草原形勢出現了罕見的變化,與原本的曆史相比,這變化來得更猛烈一些。


    在天山北部,大唐設置了北庭都護府,大都護由當朝宰相李林甫兼任,第二副都護卻由夫蒙靈察兼任,第三副都護才是主政天山北麓唯一一個軍鎮——瀚海軍鎮守使的程千裏兼任。


    當然了,程千裏也是囊括北庭、安西七鎮磧西節度使府的節度副使。


    這場婚禮竟然是程千裏主持的!


    蓋嘉運走後,他的外行官馬璘並沒有一起帶走,而是留在了安西,與夫蒙靈察相比,程千裏倒是願意接受像馬璘這樣的好漢,於是他又成了北庭都護府副都護、瀚海軍鎮守使程千裏的外行官兼整個瀚海軍的都虞侯。


    像孫秀榮這樣大隊人馬的出行,程千裏不可能不知道,而孫秀榮自己也習慣讓偵騎前出幾十裏,於是南弓熏的偵騎碰到了馬璘的虞候軍,馬璘自然知道孫秀榮又要調往他處了,以他現在的認知,是體會不到沿途的兇險的,倒是為他又有了如此好的“運氣”而感慨不已。


    於是,馬璘親自帶著十餘騎迎了出來。


    “大都督……”


    “馬郎,你我何許人也?何須那些虛禮,不瞞你,一開始得到這個稱號我也有些詫異,這個稱號多半是封給胡人部落大酋的,比如哥舒部、阿悉結部、阿利施部落等,分別賜予公候爵位和都督、大都督封號,有的還掛一個某某大將軍以及該部可汗的名號”、


    “估計你也知道了,我去的是居延都督府,號為大都督,實際上該部處境艱難,形勢岌岌可危,漠北不比西域,大部落眾多,更兼剽悍善戰,沒一個好相與的,此去兇吉如何完全不知,我母乃霫部獨孤氏之後,朝廷也就是看在這麵上才讓我去料理該部,故此才有這些爵位和封號”


    “安西、北庭管轄大小部落幾十個,有公爵和大都督封號的不下十位,馬郎還是稱唿我為‘孫郎’或‘大郎’最好”


    初起的寒風中,馬璘怔怔地看著孫秀榮,內心卻是翻起了大浪。


    “孫郎也就比我大一歲,出身還不如我,可他自從五年前走出蔥嶺,便一年比一年高,眼下更是做到了大都督的高位,雖然是一個羈縻大都督,沒在吏部正式掛號,隻是在禮部和鴻臚寺登記,但那也相當了不起了”


    “雖然有些別扭,不過他短短五年走過的路尋常人一輩子拍馬也趕不上,眼下調往霫部,路途艱險,不下萬裏,尋常人嚇也嚇到了,他看起來卻是雲淡風輕,與他相比,我就是那皓月畔的螢火,難道自己就這樣在北庭蹉跎一生?”


    不過想到程千裏的叮囑,便說道:“既是這樣,我就不客氣了,大郎,前麵一場迎親儀式正在舉行,你既然來了,不妨一起觀禮”


    “哦?具體是何情形?”


    “大郎,從這裏開始,一直到輪台附近,都是處密部的牧場,再往東就是拔悉密的牧場,你也知道,在漠北,拔悉密、葛邏祿、迴鶻號為除開突厥人之外最大的三個部落,此處拔悉密橫跨大漠南北,金山、天山都是彼等牧場”


    “拔悉密再往東,就是沙陀部,無論處密,還是沙陀,都是五千帳左右的小部落,朝廷為了平衡拔悉密,自然要讓處密、沙陀親近起來,眼下沙陀大酋與你年歲一樣,叫朱邪骨啜支,在朝廷的撮合下,就要迎娶處密部大酋嫡女”


    (朱邪骨啜支,後唐李存勖的五世祖)


    “如此大事,自然要程都護親自主持……”


    孫秀榮聽出了馬璘嘴裏的一絲譏誚,便笑道:“難道這裏又有甚蹊蹺之處?”


    馬璘嘴巴動了動,終究沒有將實話說出來,訕笑道:“有甚蹊蹺?隻不過朱邪骨啜支迎親後還有跨越拔悉密部落迴到蒲類海附近,而處密部此女生得嬌美異常,拔悉密大汗早就瞧在眼裏,可惜朝廷卻先了一步”


    “拔悉密對大唐自然有絲毫違逆,不過對於路過的沙陀都督還是不會客氣的,我是憂慮朱邪骨啜支這廝雖然娶得美嬌娘,但能不能平安抵達蒲類海卻是一個問題”


    孫秀榮見他在說此話時眼皮在微微跳動,便知曉他在說謊,便說道:“無妨,我是大唐歸義公,手中還有聖天子頒發的命令各部接濟糧草的聖旨,還有欽賜的尚方寶劍一口,既然被我碰到了,就送沙陀人一程,反正我也要路過蒲類海”


    “那是,那是”


    馬璘明顯有些言不由衷,讓孫秀榮倒是有些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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