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喻謙本欲趕至毓善宮報喜,卻又記掛著太子,遂先行轉向東宮,思量著待過後再去亦是不遲,誰知途中恰遇青帝。

    青帝如同往常一樣去東宮看望太子,身後僅僅跟了萬穆一人。

    胡喻謙心中暗道正好,忙迎上前去施禮。

    青帝一麵朝前走去,一麵問道:“胡大人是從太傅府中剛迴來的罷。”

    胡喻謙答道:“迴陛下,正是。微臣奉陛下之命去請太子妃娘娘迴宮,恰遇喜事,便急著跑迴來向陛下報喜了。”

    青帝住步,疑道:“何喜之有?”

    胡喻謙答道:“太子妃娘娘身懷六甲有了身孕,陛下您有皇孫了。”

    青帝急忙問道:“此話當真?”

    胡喻謙頻頻點首,答道:“確是如此。娘娘鳳駕明日迴宮。”

    青帝點點頭,許之,言道:“迴來甚好,隻是……”停了停,又道,“卿塵不宜與軒兒同住正殿,還是另置他處的好。讓東宮的奴才將霄琴齋收拾一下罷。”

    胡喻謙略思片刻,稟道:“陛下,微臣以為,娘娘還是與殿下同住的好。照眼下看來,殿下心緒低沉,煩悶異常,實需娘娘的勸慰。”

    青帝沉吟一會,道:“卿塵既已有了身孕,不可勞力勞神,軒兒自有宮人伺候著,想想也是無妨的。”

    胡喻謙默言,麵色鬱鬱。

    青帝見他一副沉思之狀,欲言又止,遂問道:“愛卿認為有何不妥?”

    胡喻謙斟酌了幾番,大膽言道:“陛下,據微臣看來,殿下與宮女紫若關係匪淺,微臣擔心……”

    青帝擺擺手,道:“此事朕早已知曉。”

    胡喻謙頓覺驚詫,問道:“陛下既已知曉,怎會聽之任之?微臣不解。”

    青帝歎道:“朕這個皇兒自小清心寡欲,性情乖戾,少與人親近,難得他對這個紫若動了心思,朕也隨他了。”

    胡喻謙隨即便道:“可是陛下,紫若乃是一個身世不清、來曆不明之人,殿下金貴之體怎可與她有私情?萬一傳了出去,難免要損殿下的清名。何況殿下已立妃,太子妃娘娘賢良淑德、禮教夙嫻,殿下若負她,難服臣民。還望陛下三思。”

    青帝卻寥寥言道:“朕自有打算,愛卿莫管。”

    胡喻謙還欲再說些什麽,卻見青帝麵無表情地重又朝前走去,隻得閉了嘴,滿腹心事地跟隨其後。

    來至東宮內苑,遠遠瞧見翠柳茵道、花影迷離處,定軒正於紫若的攙扶之下緩緩地行走,身邊並無其他宮人。

    胡喻謙偷偷抬眼看向青帝,隻見青帝一臉平靜地凝視著定軒蕭瑟的背影,眸中閃爍著幾點不為人知的光芒。半晌,他才開口問道:“軒兒的病好些了沒?”

    不曾轉身,亦不曾看向自己,胡喻謙卻分明能感受到青帝問話時的語氣與麵色大不相同,隻得小心答道:“迴陛下,殿下杖傷已複,唯有毒未解,微臣正著力於查毒,待得弄清毒源,便有解藥了。”

    青帝轉首擰眉道:“朕隻是擔心萬一毒還沒查出來,解藥還沒拿到,人卻先……”

    胡喻謙忙道:“陛下放心,殿下身上所受之毒雖不明,量卻用得很少,臣猜測下毒之人並不想置殿下於死地,況且殿下每日服用玉蜂蜜和雪蓮丹等藥物,應該可以遏製住體內毒發之勢。”

    青帝頷首,道:“你拿捏著就好。”言畢,轉身便走了。

    胡喻謙忖了一下,疾步上前稟道:“陛下,微臣有言。”

    青帝聞他語氣慎重,遂道:“愛卿但講無妨。”

    胡喻謙斂色道:“陛下,關於殿下與紫若的事,臣仍舊是心存疑慮。”

    青帝頓覺不耐煩,大聲言道:“朕不是已經說過了嗎?朕自有安排,當務之急是查出毒源、治好太子,胡大人身為太醫這麽多年,不會連輕重緩急都分不清罷。”

    胡喻謙麵上一滯,無話可說,忽見青帝提步欲走,一時也顧不得君臣禮儀,慌忙上前攔住青帝,壓低了聲音,恭謹地稟道:“陛下,紫若身份有疑,她的身上有韓濟德的影子,若她真是欽犯,那麽她留在殿下身邊就是一場禍端,陛下,明知可疑而不避,絕非益事,陛下素來寵愛太子,又怎忍置殿下於險境而不顧呢?”

    青帝聞言突然定眸注視著胡喻謙,一雙黯瞳如深淵,探不清底下任何東西,麵色深沉,像是要將他由表至裏、仔仔細細地看個通徹,收於眼底。許久,麵色稍緩,問道:“朕記得,愛卿與韓濟德僅僅幾麵之緣,並非深交,怎會認出與他有關之人呢?”

    胡喻謙低首答道:“陛下,臣與韓濟德雖是泛泛之交,卻也是惺惺相惜,何況臣當年與他齊名,他的行醫風格與言行作風又是獨樹一幟,臣對他印象極深也是在情在理。”

    青帝輕“哦”一聲,道:“朕竟沒有想到這一層。愛卿言之有理。”說著,又拍了拍胡喻謙的肩膀,笑道:“閑來無事,陪朕走走罷。”

    胡喻謙抬首很是納悶,神思還沒轉迴來,青帝已轉首離開了。

    萬穆一旁陪笑對著胡喻謙道:“胡大人,陛下前麵等著呢,大人請。”

    胡喻謙來不及多思,隻得緊緊跟了上去。

    夜幕低垂,侍婢點起燈,夜色中燈光如珠玉,明輝相映。身處其中,如同畫舫淩波,即便是不明其細,即便是煩事擾人,也似泛舟於平如明鏡的湖中,靜謐寧心。

    觀著眼前的園中諸景,雖無璀璨豔麗,卻是幽雅宜人。搖曳著的溫馨緩緩爬上卿塵的麵容,桌上置著各色點心,卿塵本無胃口,怎奈太傅苦心相勸,又怕委屈了腹中孩兒,隻得耐著性子吃了幾口,頓覺有些乏力。

    太傅搖搖頭,道:“先前就說了,你有孕在身,禁不起涼風,可你就是不聽,真是倔脾氣。”

    卿塵歉笑道:“爺爺,我也隻是喜歡這園內的清新之氣罷了,宮內可是極少聞得到呢。”

    太傅不再說話,又知她明日就要迴宮,不宜久留,便道:“塵兒,早些迴去安睡罷,明兒還要早起呢。”

    卿塵不肯,又陪著太傅吃了一會,方才迴房。

    萍兒扶著卿塵來至房中,安頓好後,對著倚著窗戶看夜色的卿塵恭聲言道:“娘娘,床已鋪好,娘娘早點歇息,奴婢告退。”

    卿塵迴身笑道:“萍兒,你別急著走。今晚就留下來陪陪我罷。”

    萍兒麵有難色,道:“娘娘,奴婢不敢。”

    卿塵牽過她的手,道:“無妨。我也隻是一個人稍感寂寞,想找人說說話罷了。萍兒,你是我的知心婢,我有事也隻能和你說說了。”

    萍兒遲疑一會,道:“娘娘厚愛,奴婢……不敢不從。”

    卿塵無聲一笑,拍拍她的手,道:“那就好。”

    萍兒悄悄窺了卿塵,看不出任何異常,雖有忐忑,卻也默默地伺候著卿塵解衣安歇。

    萍兒本想與卿塵反向而睡,卻被卿塵拉過一邊,隻得與她一起睡在床頭。

    房內已熄燈,床頭傾瀉了一片月光。

    萍兒見卿塵雙眼茫然,凝望著前麵,似有所思,便問道:“娘娘,您怎麽不睡?”見卿塵並無反映,遂又喚了幾聲。

    卿塵迴神,笑道:“我還有點不想睡。”

    萍兒問道:“娘娘可是有心事?”

    卿塵不答,卻問道:“萍兒, 這個世上,是否真的是會者定離?”

    萍兒無故心慌,道:“娘娘,您說什麽,奴婢不太明白。什麽叫會者定離?”

    卿塵靜靜地答道:“《法華經》曰:‘合會有離,生者有死。’”我覺得說的很有道理。說來也奇怪,我似乎現在就能看到死和離的那一天。”

    萍兒聞得淒涼之語,忙道:“娘娘,您有孕在身,是天大的喜事。怎說此等不吉之語呢?”

    卿塵冷笑一聲,歎道:“什麽大喜事,我說是禍事才對。沒進宮之前,我的日子過得很是清淨自在,進宮之後,雖有點滴的是非,卻也是極力使自己靜心,不因為無謂之事而煩心煩神。況我平日待人接物恪守禮數,人前背後也不閑論長短,故而會不落人口實。而今我有孕在身,境況自然比往日大不一樣,縱然我想以平靜之心麵對波瀾之事,隻怕有心生嫌隙之人也會不擇手段。總歸是夢一場,夢醒即夢碎。我隻望我能給殿下留下絲毫的迴憶,也不枉我為情所累的一場聚散。”

    萍兒聞言無端心亂,勸道:“娘娘,還請保重鳳體。切莫胡思亂想。”見卿塵麵色仍舊是微露傷感,遂又言道,“娘娘,奴婢以為,上天有好生之德,娘娘何須為了毫無預兆之事而費盡思量呢?隨遇而安未嚐不是一個好辦法。”

    卿塵轉眸看了一眼萍兒,道:“好一個‘隨遇而安’,我今天真是受教了呢。萍兒,我希望你能幫我,有你幫我,即便是有再多的明槍暗箭,我也可以不必如此費神了。起碼我不是孤軍奮戰呢。”

    萍兒頓時有些惶然失措,緊緊咬著嘴唇,一顆心在不住地顫抖。

    你叫我幫你,這……

    “萍兒,萍兒……”卿塵連聲喚了好幾聲,見萍兒終於迴神,遂問道:“怎麽了,你不願幫我?”

    萍兒忙答道:“不是的,娘娘,奴婢怕自己無德無才,蠢笨之極,怕誤了娘娘。”

    卿塵笑笑,道:“千萬不要說這些話,如果連你都不能相信,我就真的不知道相信誰了。”

    萍兒沉默了片刻,道:“娘娘放心,奴婢此生定會忠於娘娘,以報娘娘知遇之恩。”

    卿塵凝視著萍兒許久,方道:“萍兒,為難你了。謝謝。不早了,睡罷。”

    “是,娘娘也早點安歇罷。”

    “恩。”

    見卿塵漸漸入夢鄉,萍兒閉上了雙眼,卻是怎麽也不能入睡。隻得重又睜開眼,望著旁邊安睡的卿塵,神思如潮湧,翻覆不定。

    萍兒忽然覺得眼前皎潔的月光是如此的慘白,就像是一個人苦苦掙紮在生命的路上,好不容易爬到盡頭,看到那倏然打開的大門,滿心歡喜地等待著天堂,卻發現守候著自己的那一片光芒竟然是阿鼻地獄。或許自己這一生,就是輾轉於欲界六道中最苦的地獄道罷。

    世事無常,漫漫人生。人不為人,心何時有歸宿。

    是否真的有一天,自己起床梳好妝,隨意地打開窗,窗外,柳條翻飛絮,花瓣隨流水,鶯雀雲中穿過,啼鳴聲聲落。不可思議的春色似隱匿的香氣,無聲無息,浸透大地,流淌在醉了的心間。頭上,戴著的是身邊人親手插的發簪,挽過身邊人的手臂,天地如此之大,心卻獨擁此情。

    隻是,這個世界真的有如表麵般的清和平靜嗎?

    突然間,眼睛感到一陣刺痛,眼角盈滿了冰冷,溢了出來,緩緩淌入鬢發中,寒了青絲。

    萍兒無聲地躺著,不願抬手去擦拭,心裏從未有過的明白,這不是淚,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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