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秋苑內,一段殘燭,一抹寒光,積著愁煞人的餘輝,紛紛落在了應蕪湘的麵上,映出了眼角聚集著的一堆昏昏的晶亮。

    白日情景浮現在眼前,不由得腸斷心碎,十年未見親生兒女,今朝一瞥匆匆,他日重逢又待何年?果真是青絲成雪骨成灰也不能再見麽?可歎的是,這般心情有誰能共知?

    應蕪湘抬眸,流轉著無限的傷情,卻不經意地看到了立在門外直直望著自己的青帝,麵上是從未見過的憔悴。

    二人無聲地對視了許久,青帝踏步入內,走至應蕪湘身邊。

    應蕪湘緩緩起身,正要見禮,卻不及防備地被青帝一把摟在懷中,正要掙脫,卻聞青帝言道:“不要動,讓朕好好抱抱你,朕求你了。”那最後一個“求”竟似是帶著哭腔的。

    在應蕪湘的印象之中,青帝從未說過這般言語,今日驀然道出,著實讓她百思不得其解,然而,這一字一句中蘊含著的濃濃憂苦,翻起了她內心才剛平複的愁緒,由此,她選擇了不動,任由青帝抱著她,靜靜地閉上眼。

    許久,青帝方才慢慢地推開了應蕪湘,默默地坐下,不複看她。

    應蕪湘很是奇異,開口問道:“陛下此舉何意?”

    青帝猶豫了半晌,拉著應蕪湘的手道:“蕪湘,你不要恨朕。朕……是無心的,朕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應蕪湘聞言隱隱不安,道:“陛下可否明示?”

    青帝默言。

    應蕪湘見狀,迫切問道:“可是軒兒……?”

    青帝眉毛明顯一挑,眼神不知不覺地恍惚開來,搖首道:“不是的。”

    應蕪湘心中更疑,問道:“那是什麽?”

    青帝卻答道:“朕帶你去一個地方,去了你就明白了。”

    應蕪湘聽了,轉首淡淡答道:“陛下不說明,恕臣妾難以從命。”

    青帝不由一愣,後歎道:“是夢易園,朕想讓你見見平南王。”

    話音剛落,應蕪湘已是淚落沾衣。

    青帝見此暗自長歎。

    “娘娘。”

    應蕪湘循聲望去,卻是蘇墨,略微驚喜,又言道:“你喚我什麽?”

    蘇墨頓了頓,改口道:“小姐。”

    應蕪湘麵色稍緩,問道:“墨兒,你怎會來此?”

    蘇墨低眸答道:“奴婢是奉了陛下旨意來伺候小姐更衣的。”

    應蕪湘疑道:“更什麽衣?”

    蘇墨強笑道:“這身天雪紗裙是小姐最鍾愛的,王爺也曾經誇過呢。小姐若能穿著這身衣裝麵見王爺,王爺定能欣慰之至。”應蕪湘從蘇墨手中接過天雪紗裙,一麵撫摸著,一麵淺淺笑道:“還是墨兒你想得周到。”

    蘇墨聽了,低下了頭,不忍再看著她,口內隻是言道:“小姐的事,奴婢怎敢不周全呢?”說著,又快速地轉身暗暗拭了一下眼角,方欲要伺候著應蕪湘更衣。

    應蕪湘略微遲疑,望了青帝一眼,青帝起初不解其意,後明白過來,隻得默默起身走出了內室。

    青帝於室外侯了一會,應蕪湘走出內室,青帝迴過身來看了一眼,全然怔住。

    應蕪湘一襲白裙,秀發清逸,脂粉未施,麵容半遮,渾身上下除了透雪般的白色再也尋不出其他色彩,似是從滿山霜雪中款款走來的世外仙姝,攜著一樹梅花的清致新雅,純淨美麗得令人窒息。

    青帝一時出神,直至蘇墨喚了好幾聲,方迴神道:“走罷。”

    蘇墨早已備好了馬車,青帝與應蕪湘二人坐於車內,蘇墨駕車,三人直往夢易園奔去。

    一路之上,應蕪湘側麵對著青帝,不言不語。

    青帝心亂如麻,幾次欲言又止,終是難以啟齒。忽覺馬車已停,青帝剛欲相問,蘇墨掀簾道:“陛下,小姐,到了。”

    應蕪湘下車急急往裏趕,青帝一把拽住她,應蕪湘迴首見青帝麵有難色,遂問道:“陛下何事?”

    青帝終是開口言道:“蕪湘,朕先前說過,朕是無心之舉,朕……”

    應蕪湘忽而思及一處,問道:“可是我父王已病入膏肓,無藥可治了?”

    青帝沉默了一會,方答道:“平南王已駕鶴西歸了。”

    應蕪湘聞言鳳眸大睜,呆若木雞,半晌,方才迴神道:“你說什麽?”

    青帝微懼,關切喚道:“蕪湘,蕪湘……”

    應蕪湘傻傻地笑了,伴著兩行清淚,言道:“陛下,你恨我是不是?”

    青帝痛心疾首,隻重複這一句話道:“朕是無心的……蕪湘,朕是無心的……”

    應蕪湘泣不成聲,青帝不知所措,唯有任她盡情發泄。

    應蕪湘掩麵哭了半日,方止,複又盯了青帝,平靜地問道:“陛下,你能再說一次嗎?我父王怎樣了?”

    青帝詫異,想了一下,後答道:“他死了。”

    應蕪湘重又笑了一下,道:“謝陛下。”後迴身慢慢走入了園內。

    青帝緊隨其後,蘇墨先是跟了一會,直至他二人進了內殿,方住步留在了殿外。

    殿內,胡喻謙正守在床前,忽見一遮麵女子進殿,萬分驚異,又見後麵走進來的是青帝,忙起身見禮,青帝抬手示意他不必多禮,胡喻謙謝恩欲言,卻見青帝背身朝外走去,忖了忖,便跟了上去。

    青帝走至殿外,離內殿遠遠的,問道:“平南王是怎麽死的?”

    胡喻謙略思片刻,答道:“太傅走後,王爺一直緘默不語,目視著牆上,呆了許久,後吐血而死。”

    青帝又問道:“可有遺言?”

    胡喻謙搖首道:“王爺隻是不停地喚著‘湘兒’,別無他語。”

    青帝聽了,便沒有再問,隻是對了胡喻謙吩咐道:“太子病重,愛卿速去東宮,有你和楊愛卿在,太子定能無虞。”

    胡喻謙心底一抽,低首道:“是,微臣遵旨。”便匆匆而去。

    青帝邁步入殿,殿內唯留應蕪湘。

    應蕪湘跪在床前,將頭伏在了平南王的胸前,一張臉緊貼著平南王的衣衫,似是要尋迴這十年來遺失的舊味,卻無端嗅到了大漠漫漫、風沙萬裏的蒼涼與孤獨。青絲一並都散在了平南王的銀髯上,有幾撮落在了他的麵上,他合著雙眼,無聲無息,有幾縷飄到了他的白發上,白發愈白,黑發愈黑。

    半生王侯,半生罪囚,閱盡冷暖,嚐遍枯榮,今宵的平南王已魂歸黃泉,永離塵世。雖是身前憾事終難顧,身後徒留一塚枯,卻也是一種實實在在的解脫,紛爭煩擾從此不再上心,唯有墓前一抔雲淡風輕,伴有後來人的綿綿哀思。

    青帝靜立,觀看著眼前的一切,曾有幾次欲要相勸,縱有千言萬語,竟無從說起。良久,方才移步上前,勸道:“蕪湘,斯人已去,還請節哀。”

    應蕪湘抬起頭,卻沒有望著青帝,對著平南王之麵,答道:“多謝陛下關心。”

    青帝見她花容之上不辨悲喜、無風無浪,就連那雙清澈如月的鳳眸中也沒了該有的淚珠,陰霾籠罩著一切,沉靜平淡得令人惴惴不安,正所謂大悲無淚。

    “陛下,”應蕪湘繼續問道,“父王臨終前都說了些什麽?”

    青帝答道:“朕與你同時來此,朕怎麽會知曉?”

    應蕪湘冷笑道:“那湛夜總是知曉的罷。”

    青帝又答道:“他說平南王一直唿著你的名字……湘兒……”

    應蕪湘聞言緊緊閉上了雙眼,咬著嘴唇,深深吸了一口氣,慘笑道:“謝陛下,臣妾知曉了。”然後,重又坐下,迴望著平南王,似是要將這十年來父女相離所迷失的親情都在此刻補迴來,不論是否人隔陰陽兩界。

    如是安靜了片刻,青帝終是又開口道:“蕪湘,朕有件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應蕪湘輕笑道:“陛下這是怎麽了,陛下在臣妾麵前能有什麽可忌憚的呢?”

    青帝歎道:“朕還是那句話,你不要恨朕。……朕想,明日平南王出殯,以國禮葬之,你……實在是不宜露麵……故所以……”

    應蕪湘道:“臣妾明白。陛下多慮,臣妾自不會做有違常理之事。十年前,臣妾已經死了,不是嗎?”頓了頓,又笑了,道:“臣妾明白陛下為何要臣妾穿這身衣裙了,隻怕是當喪服的罷。陛下真替臣妾想的周全,臣妾倍感隆恩。”

    青帝一時無話可答。

    應蕪湘蔑笑了一下,忽然又道:“隻是,此‘死’非彼‘死’,意義不同,意味也大不相同了。臣妾倒寧願真的可以這樣死去,少了這麽多年的折磨。”

    青帝抬手欲要握住她的手,想了想,卻又停住,隻是歎道:“你這又是何苦來?”

    應蕪湘默然,又問道:“陛下還有何事?”

    青帝並未答言,望向窗外,黑沉沉的夜空疏星寥落,青帝卻仍舊能在隱隱約約之中看到舊日靖王與應蕪湘相會的情景,自己雖未親眼得見,卻完全能感受到這一見鍾情的美妙與欣喜。

    有些黯然神傷,青帝言道:“十年前,你曾央朕留你在此,朕未允,現如今,冷秋苑已非你安身之地,這夢易園……你還是住下去罷。”

    應蕪湘半信半疑,道:“陛下此話可當真?”

    青帝無力地點首,道:“君無戲言。”

    應蕪湘答道:“謝陛下。”又見青帝一臉悵惘,不由心生愧疚,複又言道:“陛下,對不起。”

    青帝一晃神,道:“你說什麽?”

    應蕪湘低首,道:“沒什麽,陛下若無其他的事,臣妾想單獨陪陪父王。”

    青帝黯然,道:“朕明白。明日一早,萬穆會來此,你有什麽要求盡管和他說。”

    不料,應蕪湘卻道:“臣妾謝陛下,隻是,臣妾若能在此度過餘生,必當不再另有他求。”

    青帝有些尷尬,隻得說道:“但願如此。”之後,便靜悄悄地走出了夢易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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