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府的後花園中,太傅身披一件單衣,仰頭望天。

    漫天繁星,微微茫茫,惹得眼前一片昏花,他時不時地半睜半閉,低首醒神。

    卿塵奉上了一杯香茶,勸道:“爺爺,喝口熱茶,暖暖身子。你若是累了,便迴房歇息罷,這兒風涼,您這身子……”

    太傅搖首,道:“無妨,塵兒,你坐下,陪爺爺說說話罷。”

    卿塵遂於旁坐下。

    太傅問道:“適才是宮裏來人?”

    卿塵答道:“王公公奉殿下之命來傳了幾句話。”

    太傅接著問道:“殿下?不是陛下?”

    卿塵笑道:“爺爺糊塗了,若是陛下有旨意,便不是王公公來了。”

    太傅神色稍變,複又抬頭看天,隻道:“可是來接你入宮的?”

    卿塵卻答道:“隻是來問安罷了。”

    太傅疑道:“問安?明日便是端午佳節,你不進宮麽?”

    卿塵低首,望著胸前幾縷發絲,用手細細捋了一遍,道:“殿下本無此意。”

    太傅抬手理了理卿塵被夜風所吹亂的鬢發,道:“明日宮中大慶,百官同賀。你身為太子妃,不與太子一起主持宮宴,豈不是於理不合?”

    卿塵笑道:“爺爺不是也沒去嗎?”

    太傅道:“爺爺年老體弱,經不起折騰,幸蒙陛下體恤,不必進宮。自與你不一樣。”

    卿塵解釋道:“爺爺有所不知,殿下稱病辭宴,明日宮宴乃是陛下親自主持。我若孤身一人赴宴,定會引起百官臆測,十分不妥。況我自幼便不喜熱鬧之地,若能留在府中陪伴爺爺,於我而言,便是求之不得了。”

    太傅慈愛地嗔道:“你啊……”又歎道:“爺爺真不該將你送進宮,毀你終生。”

    卿塵卻言道:“爺爺,您無須自責,一切乃是天意。細想想,入宮雖非我心甘情願,卻也由此知曉心中所求。正所謂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太傅言道:“福兮,禍之所倚。塵兒,爺爺原以為能保你清平世界,誰知蒼天不遂人願。怎不恨矣?”

    卿塵忽然言道:“爺爺,我的生死禍福,你是早已知曉了,對麽?”

    太傅轉首凝望著卿塵,久久不語,後又歎道:“生生死死,因果輪迴。天意已定,人又何為?”

    卿塵定定地忖了一會,低眸處一從青草隨風擺動,任左任右,悵惘之極,抬眸看了太傅,慰道:“爺爺,您當寬心才是。”

    太傅擺擺手,道:“心病久矣,豈是一朝一夕能好得了的。塵兒,不瞞你說,爺爺最近氣悶於胸,尤其煩躁,隱隱覺得該是有事發生。”

    卿塵正欲相勸,太傅卻是搖手不止,卿塵隻好不再言語。

    太傅仰首欲要再觀一會,經不住卿塵的言語相催,隻得迴了房間安寢,仍是輾轉反側不得入眠,手足如冰,心神不定,使勁擁了一床緞被,直至淩晨方才沉沉睡去。

    紗窗下,迴廊處,庭院內,寢殿外,但凡是天地之間,不論是茅舍草堂,還是朱樓玉閣,皆籠聚著一團難以去除的昏暗,蒙蒙之中冷冽陰寒,無間地獄便是這樣不知不覺地穿透了錦衾繡枕、車塵馬足的黃粱之夢,罩住了整個人間。夢裏夢外,不差毫厘。醒與不醒,概都為遲。可知,這人間與地獄之別,舍心其何?

    胡喻謙接到旨意之時,大驚,拉著來人的手,急急趕至夢易園。

    平南王早已昏迷多時,眾宮人不知所措,萬穆此時心焦如焚。聞聽得宮人傳道“胡大人來了。”登時喜上眉梢,迎上前去,道:“胡大人,王爺病得厲害,至今未醒。若是今晚醒不過來,陛下那裏不好交代啊。”

    胡喻謙一麵徑自往裏走,一麵答道:“公公放心,我定會竭盡所能。”

    萬穆便後讓一步,拱手道:“有勞胡大人了。”

    胡喻謙重見舊主,恍如隔世,百感交集,當下也不敢猶豫,靜心診脈,雙眉漸鎖,思慮良久,緩緩起身,不發一言。

    萬穆心疑,問道:“胡大人,王爺玉體如何?”

    胡喻謙行至窗前,道:“病入膏肓。”

    萬穆著實嚇了一跳,抬眸瞥了眼躺於床上昏迷不醒的平南王,悄悄走至胡喻謙身邊,壓低了聲音問道:“果真如此?”

    胡喻謙合眼,慢慢點頭。

    萬穆震驚,假作從容,又問道:“還有幾日?”

    胡喻謙神色凝重,輕聲答道:“最多三日。”

    萬穆不及心哀,便聞一宮人喊道:“王爺醒了。”

    二人速速迴身。

    平南王轉動著一雙無神的眼眸,扶枕對了兩旁侍立著的宮人說道:“水……水……”

    宮人趕忙遞上了一杯熱茶,萬穆見狀正欲上前伺候,卻見胡喻謙搶先一步,接過茶盞,撩袍跪於床前,道:“王爺請用茶。”

    平南王強睜了眼,識了半日,忽然顫著聲音問道:“你是……湛夜?”

    胡喻謙恭敬答道:“湛夜拜見王爺。”

    平南王聽了,驀然血氣上漲,氣息急促,緊緊閉了雙眼,睜開之時已是怒火中生,拚盡了全身之力,一掌扇在胡喻謙左頰之上,胡喻謙不曾料到平南王會有此舉,生生挨了一掌,便倒在了地上,茶盞砰然墜地,瞬時杯碎茶濺。這猝不及防的變故驚得眾人目瞪口呆、提心吊膽。

    一宮女提步上前欲要收拾,平南王喝道:“都下去。”

    那宮女進退不得,罔知所措。

    萬穆雖是大為驚異,口中卻令道:“取新茶來。”

    平南王癱軟於床前,看了萬穆一眼,搖手道:“不必了,你們都下去罷。”

    眾宮人齊齊看向萬穆,萬穆無聲允了,眾人便陸續告退,樂的遠離是非之地。

    房內隻剩三人。

    沉默許久,平南王看向胡喻謙,道:“胡大人,可否替老夫重新置一杯香茶?”

    胡喻謙用雙手擦拭了身上汙水垢塵,起身答道:“王爺少待。”便轉身走了出去。

    平南王目視許久,眸中暗藏深意,不可探知。

    萬穆移步上前躬身言道:“王爺若無其他吩咐,還請好好歇息,奴才還要迴宮複旨,就不打擾王爺了。”說罷,欲要離開,忽聞平南王喚道:“公公留步。”立時佇足,道:“王爺請吩咐。”

    平南王此時已渾身乏力,撐著幾分餘力,道:“還請公公轉告陛下,老夫身心交病,自知日薄西山,難以迴春。怎奈餘事未了,不能見一位故人,但得一麵,於願足矣,懇請陛下恩準。”

    萬穆忙答道:“王爺盡管寬心,陛下與如妃娘娘明晚便會移駕探視,到時王爺定會得遂所願,父女團圓的。”

    平南王卻連連搖首道:“公公有所不知,老夫所謂故人乃是王太傅,還請公公一定將此轉告陛下,老夫感激不盡。”

    萬穆眉峰一挑,不便開口相問,隻得存疑恭聲應了,靜靜退了出去,門外遇胡喻謙,遂道:“胡大人,裏邊就交給你了,陛下千叮嚀萬囑咐,不可怠慢了王爺,大人切記。”

    胡喻謙捧著茶盞,一雙手猶為蒼白,聽了萬穆此言,遂應道:“這本是微臣職責所在,還請公公放心。”

    萬穆遂不再言,迴首瞅了一眼平南王,便匆匆離去了。

    胡喻謙跨檻走入房內,除了他走路之聲,全無雜音。

    平南王目視了胡喻謙一會,冷哼一聲,道:“老夫竟未料你的臉皮如此之厚,還敢堂而皇之地出現在老夫麵前,你這個背主求榮的東西!”

    胡喻謙並不惱,將手中之物小心置於一旁桌上,口內言道:“王爺你又何必如此?”

    平南王詰問道:“莫非老夫還不該如此?”

    胡喻謙默默於桌旁坐下,離床約莫三尺之遠,然後,直視著平南王,坦然言道:“迷途知返怎能與背主求榮相提並論?”

    平南王攥緊了拳頭,哈哈大笑,不間斷地捂著胸口連連咳嗽,抖著聲音唿道:“好……好……”

    胡喻謙不禁疾步上前,扶住他,勸道:“王爺息怒,身子要緊。”

    平南王一把甩開,咬牙切齒地言道:“虛情假意,裝腔作勢!你與我滾!”

    胡喻謙手一僵,不由自主地連連後退,嘴角輕輕抽搐,他抬手微拂了一下,無意觸及了那一點一點的抖動,微微皺眉,他無言地轉身斟了一杯茶,遞過去,言道:“茶能潤喉,王爺飲完再罵罷。我這個尚有自知之明的卑鄙小人,還是可以做到洗耳恭聽的。”

    平南王嗤之以鼻,道:“收起你的假仁假義,老夫不屑見到你。老夫自信閱人無數,誰料一朝有眼無珠,而致功敗垂成,悔恨終生。你、胡喻謙、胡湛夜!實在是枉費老夫當初一番信任!”頓了頓,喘了幾口氣,忽然又哼笑道:“如此反複小人,蕪湘當初拒你,實是不幸中之大幸!”

    胡喻謙麵色陡然一變,持著茶盞的雙手猶自不穩,口舌苦澀,雙唇顯幹,自嘲地笑了一下,上前迫平南王強喝了手中之茶,方轉身將茶盞重置原處,冷冷說道:“那依王爺之見,蕪湘郡主是該與靖王爺雙宿雙飛罷,這逆天倫的事情也隻有王爺能允了!”

    平南王心中遽然滑過一絲恐慌,道:“此話何意?”

    胡喻謙背身言道:“王爺心裏再明白不過了。”

    平南王厲聲令道:“轉過身來!”

    胡喻謙毫不遲疑地轉身,適才被茶濺到的大片濕印尚留在青袍之上,邊幅處的水跡也是顯而易見。

    平南王定了定神,招手道:“湛夜,走近點,我看不太清你的容貌。”

    胡喻謙往前走了幾步,停在了床前。

    平南王靠在枕上,斜首盯了胡喻謙,道:“你都知曉了?”

    胡喻謙頷首。

    平南王道:“誰告訴你的?陛下?不,不會是他,他並不知情。是昀霜?”

    胡喻謙道:“昀霜是誰?”

    平南王一愣,半晌方才迴過神來,道:“沒什麽,到底是何人泄露了此事?居心不良。”

    胡喻謙微微一笑,道:“王爺安能認定是有人刻意泄露?若說此事我能知曉,也該是王爺你告訴我的罷。”

    平南王略略思了片刻,方才明白,道:“確是我疏忽了,也是你太過眼真了。原來十一年前,你便已經看透了。”

    胡喻謙答道:“眼不明則心不靈。若不是王爺當時失常之舉,我又怎能看出端倪?”

    平南王道:“所以你便背叛了老夫?”

    胡喻謙搖首道:“我若說,我是迫不得已,又是心甘情願,更是無奈之舉,王爺會怎樣想?”

    平南王不再說話,呆呆目視著胡喻謙的身後。

    如薄紗般的燭光帶著胡喻謙的影子傾瀉在了一堵白牆之上,似是殘墨淡潑,微微恍蕩著一叢絕望的目光,糾纏著怨恨與心酸,冷冷清清,寂寂寥寥,似曾相識,無可奈何。

    平南王心痛間倉促起身,雙手撐在了床沿,道:“徽兒。”

    胡喻謙快步上前,問道:“王爺,你怎麽了?”

    平南王仍似泥塑木雕般,失神的雙眸如同死水,似是被掏心奪魂了一般。

    胡喻謙抬手搖了搖他的肩,複喚道:“王爺,王爺……”

    忽然,手背上一點冰涼,低首一看,竟是一滴晶瑩的淚珠,然後,又是一滴,兩滴匯成了一顆淚珠,倏然滑了下去,落在了地上。

    胡喻謙知他心傷,便不再相勸,緩緩縮迴了手,誰料平南王猛地握住了他的手,不及反應,已聞他開口言道:“湘兒,我對不起你……”

    胡喻謙從旁勸道:“王爺保重身子,蕪湘郡主是個孝女,絕不會對您心存怨恨的。”

    平南王麵上一滯,轉首看向胡喻謙,道:“我知道,是先帝讓你這麽做的,是不是?”

    胡喻謙道:“王爺,我的性子你是知道的,沒有人可以強迫我做任何事情。

    平南王不再說話,當日景象重浮於眼前,痛心疾首。

    胡喻謙見平南王麵色難看的緊,遂道:“我去煮些安神的藥來,王爺喝了便請早點歇息罷。”

    平南王好不容易迴神,點頭道:“你去罷。”

    然後,他迴望牆上,此刻除了那一片渺茫的燭光仍匍匐在牆上之外,已經沒有了灰暗的影子,適才的全部都已悄悄隱去,剩下的,就是稀稀疏疏的淒涼之感了。

    始終睜著眼睛,淚眼模糊了一切。心內,不斷重複著一句話,“湘兒,徽兒死了,他真的死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環佩歸月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玉落無塵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玉落無塵並收藏環佩歸月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