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軒走入內殿,於榻上躺了一會,忽覺口幹舌燥,便隨口喚了個宮人奉了一杯茶來,緩緩飲盡,如品甘冽之泉,極盡妙處。

    那宮女斜眼暗暗觀了太子,見他麵色較之先前舒緩一些,眉峰也漸漸展開,心中著實奇異,想這橫豎不過一杯茶而已,平日裏太子也不知飲過多少,今日卻是現出這般非常神情。然而,不知不覺間,心內竟是無端輕鬆許多,感歎太子此刻難得和善,卻也仍舊謹言慎行,不敢大意,想太子性情不定、陰陽難測是出了名的,保不準何時又撞了上去,惹惱了他,後悔不迭。

    定軒飲畢,將茶盞交與宮人,也不抬眼,隻自顧自地複又躺下,口內言道:“好茶。下去領賞罷。”

    那宮人渾然不知因果,恍恍惚惚之中謝恩,一臉茫然地退了下去,隻道今日得了運,好事連連。出來之時,恰巧遇見紫若,不由又將方才太子賞賜之事述與紫若聽,紫若麵帶笑意,口中不住賀喜,見那宮人說完,方又問道:“殿下臉色果真不太好麽?”

    那宮人瞟了一眼紫若,道:“你問這些做什麽,又不關你的事。”

    紫若笑道:“姐姐說笑了,我也隻是隨便問問而已。”

    宮人端著空著的茶盞,眼瞼不曾抬一下,言道:“殿下神色原來是極差的,可喝了我的茶後,便好了,此刻正安安穩穩地歇息呢,勸你還是懂點分寸,莫要擾了殿下,殿下的心情可不是都如方才這般好著的。”

    紫若明了地輕笑一下,道:“姐姐說的是,我都明白的。”

    “明白就好。”宮女不再看她,扭頭便走了。

    紫若輕輕走至內殿,隔著珠簾望去,模模糊糊地見定軒側身臥於榻上,一頭烏發半垂,不見其容,隻好轉身迴了正殿,恰好見王得全領了胡太醫前來,忙上前施禮。

    王得全問道:“殿下可曾睡下?”

    紫若答道:“奴婢不曾進去,隻知殿下側臥於榻上,是睡是醒,概不得知。”

    王得全聞言轉首對了胡太醫言道:“胡大人稍待。”

    胡喻謙禮笑道:“原該如此。”

    王得全輕手輕腳地走入內殿,稍看了定軒一會,於榻旁跪道:“殿下可曾醒著?胡太醫正於殿外候傳。”

    定軒原本就不曾入睡,隻是合眼假寐,此刻聽了王得全之語,遂起身道:“傳他進來,爾等下去,無孤之令,莫得擅入。”

    王得全應聲出殿,恭請胡太醫入殿後,揮手示意周遭內侍宮婢退下,自己於不遠不近處靜靜立了,以候不時之需。

    胡太醫入殿之時,定軒正靠於榻上,斜眼注目著自己的右手,白玉般的手純淨無雜,冷美兼具。

    胡太醫朝前施禮道:“臣拜見太子殿下。”

    定軒也不叫起,隻是將右手輕輕置於榻沿,掌心朝上,手指自然彎曲,口內言道:“煩請大人診脈。”

    胡喻謙疑他言語平淡,聽來又隱隱作寒,未敢起身,仍是跪著伸手按脈,凝神略思一會,方收迴了手。

    定軒問道:“孤患了何病?”

    胡喻謙抬首觀了定軒之麵,言道:“殿下脈象平和,實無大礙。”

    定軒微微一笑,慢慢握拳,又放開,言道:“雖是如此,孤卻覺得氣悶,難受得緊,大人可知為何?”

    胡喻謙微歎口氣,道:“殿下該是心病罷。”

    定軒卻道:“半對半錯。”

    胡喻謙答道:“殿下若有心事,不妨說與臣聽,臣自當為殿下調心。”

    定軒點首道:“孤正有此意。”說罷,便抬手道:“胡大人還請先起。”見胡喻謙謝恩告坐於榻前,遂又說道:“胡大人,孤心中有一問,非大人不可解惑。”

    胡喻謙隻是糊塗,道:“殿下有問,臣定當知無不言。”

    定軒頷首道:“如此甚好。孤欲知曉靖王之死,還請大人多多告知。”

    胡喻謙麵色瞬灰,眉留目亂,道:“殿下,恕臣不知。”

    定軒低首隨意整了整衣袂,漫不經心地言道:“孤怎記得先帝下旨,原是你驗刑的。”

    胡喻謙沉默一會,答道:“如殿下所說,是臣驗刑。那日,靖王確已服毒身亡。”

    定軒隻是問道:“他臨死前說了些什麽?”

    胡喻謙搖首答道:“靖王隻字未說,自服毒至身亡,概無言語。”

    定軒隨即言道:“孤不信。”

    胡喻謙一僵,道:“確是如此,臣不敢欺瞞殿下。”

    定軒冷笑,道:“話雖如此,實難相信。欺孤瞞孤的多了去了,孤已不知誰為真心的了。”

    胡喻謙隻是言道:“殿下若要如是說,臣便百口莫辯、罪當萬死了。”

    定軒轉首死盯了胡喻謙,道:“你隻需告訴孤,你方才答孤之問可是言語屬實?”

    胡喻謙緩緩點了一下頭,道:“句句實話,絕無虛言。”

    定軒起身複問道:“絕無虛言?”

    胡喻謙咬牙道:“絕無虛言。”

    定軒聞言側過臉,重又躺下,閉了雙眼,淡淡言道:“胡大人請迴罷。孤乏了。”

    胡喻謙莫名心亂,離座跪於榻前,言道:“還請殿下相信臣。臣是忠於殿下的。”

    定軒隻是言道:“孤省的。”胡喻謙嘴角不自製地一跳,深深叩首道:“殿下還請寬心養性,臣告退。”

    王得全守在殿外廊下,見胡太醫出殿,忙迎上去,道:“胡大人,殿下玉體如何?”

    胡喻謙強笑道:“殿下玉體甚安,公公但請放心。隻是,殿下心情不佳,還請公公多多留意。”

    王得全忙道:“原該如此。”頓了頓,又問道:“大人臉色極差,卻是為何?方才在太醫院之時便瞧見大人正在煮藥,可是貴體有恙?”

    胡喻謙答道:“不過是早前積下的舊病罷了,隻要時刻注意著點,想是不礙事的。”

    王得全笑道:“俗語說的好,醫不自治,大人也該讓他人看看病呢,或許就好了。”

    胡喻謙笑道:“有點道理,值得一試。”

    王得全嘿嘿笑道:“大人以為好便成。”

    胡喻謙道了聲謝,便辭了王得全,王得全一直陪著他出了東宮,方轉身欲迴,忽聞背後一聲嬌唿,定晗已來至麵前,忙施禮道:“奴才參見公主。”

    定晗笑道:“皇兄在裏邊罷,我去瞧瞧。”

    王得全不及答言,定晗已疾步朝內殿走去,王得全於身後跟了一會,見定晗入了內殿,便住步留在了殿外。

    定軒此刻正是心煩意亂,聞得珠簾叮咚作響,伴有一陣腳步聲,遂喝道:“出去。”

    定晗玉手拂過珠簾,指尖流過一段簫音笛韻,含著笑,對了榻上的定軒言道:“皇兄今兒個是怎麽迴事,竟要攆我呢?”

    定軒聞言起身,笑道:“怎麽是你,孤還以為是王得全呢。”

    定晗手撫胸前一縷烏發,俏皮地說道:“怎麽就不能是我呢,難不成是怕我這賤足汙了你東宮貴地?”

    定軒刮了一下定晗的鼻子,笑道:“你便不能好好說話麽?”

    定晗輕哼一聲,於榻上坐下,道:“不知是哪個奴才揣著天大的膽兒,敢得罪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子殿下呢?”

    定軒搖手道:“罷罷罷,孤不與你這丫頭費口舌了,孤還有事呢,你若悶得慌,便去別處玩罷。”

    定晗努嘴道:“我若不肯呢?”

    定軒正欲再言,忽而計從心來,望著定晗芙蓉之麵,忖了忖,笑道:“不肯便是再好不過呢,皇兄這兒雖說是小廟,卻也足夠供得起你這尊大佛了。”

    定晗鳳眸微瞪,笑道:“皇兄可是有求於我?”

    定軒笑道:“知我者,皇妹也。皇兄正有一事請皇妹務必幫忙。”

    定晗假作思慮,後道:“先說來聽聽。”

    定軒道:“皇妹可還記得冷秋苑?”

    定晗點首道:“那不是鬼屋嗎,嬤嬤說過的,那兒可是宮中禁地,皇兄問這個做什麽?”

    定軒道:“鬼屋?禁地?此中定有諱莫如深之因由,孤欲進去一觀,探個究竟。還望皇妹千萬助皇兄。”

    定晗麵有難色,道:“皇兄入死人之屋,不怕沾了晦氣嗎?”

    定軒笑道:“人正何懼晦,心中有鬼才處處晦氣呢。”

    定晗道:“皇兄既這麽說,我也詞窮了,皇兄不妨說說看,我該如何助你?”

    定軒道:“孤想冷秋苑的鑰匙該是藏於毓善宮中,除了父皇寢殿便是禦書房了。若能拿到這鑰匙,孤便能進得了冷秋苑。”

    定晗疑道:“皇兄之意,可是要去偷?”

    定軒眨眼以示應承。

    定晗略微驚訝,低首輕移蓮步,攢眉思了片刻,方道:“隻是,父皇每日都在毓善宮,雖是偶有離宮,也是即刻便迴,絕不會在外太久。皇兄若是要偷,也要等到夜深人靜之時。再有,若是以前,父皇定是夜宿婉清宮,隻是眼下,婉妃有孕在身,父皇幾乎每夜就寢於毓善宮中,皇兄便是有心偷也無有時機。”

    定軒道:“皇妹之言孤都曾想過,所以才會來求皇妹幫忙。皇兄已有萬全之策,皇妹隻需設法讓父皇離開毓善宮一段時間,孤便可得遂心願。”

    定晗奇道:“萬全之策?莫非毓善宮已有安排?”

    定軒答道:“父皇離宮之時,禦書房與寢殿的內侍便會被調走。一旦鑰匙到手,孤便會及時迴宮,不會有人知曉的。”

    定晗笑道:“皇兄之前不是說過,這宮中並沒有父皇不知曉的事嗎?”

    定軒亦是笑道:“那是自然的。不過,知曉歸知曉,卻有遲早之分,意義也就大不相同了。”

    定晗豎著食指,凝視著定軒,問道:“一日夠嗎?”

    定軒問道:“皇妹已有良計?”

    定晗答道:“父皇曾答應過我,端午節那日陪我看戲的。皇兄也知,我最喜京城鳳天班的戲了。”

    定軒笑逐顏開,拍手道:“有妹如此,孤之萬幸也。”

    定晗嗔道:“皇兄此話何意?我聽著怎麽就那麽別扭?”

    定軒陪笑道:“皇妹多心了,孤謝你還來不及呢。”

    定晗不以為然,後又正色問道:“皇兄,若是父皇知曉了,會怎樣?”

    定軒答道:“若真如此,孤一人頂著,不會有事的。”

    定晗哼道:“誰要你頂了,要真出了事,我也不會躲著,好歹你我也是同胞兄妹,哪能這麽不近人情?”

    定軒輕敲了一下她的前額,笑道:“你啊。”

    定晗委屈地言道:“我這是在幫你呢,別這麽不知好歹好不好?”

    定軒笑道:“好好好,皇妹的大恩大德皇兄記在心中了。”

    定晗道:“曉得便好,我要去找父皇了,過幾日便是端午節,父皇日理萬機,想是忘了我的事,我得去催催呢,不然就看不成好戲了。”

    定軒也不挽留,送她出了東宮,目視她遠去,方迴轉宮內,繼續批閱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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