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軒來至寢殿,揮手示意眾宮人退下,獨身一人立於殿中,迴望四周,珠光璀璨,金碧熒煌,隻覺晃眼,遂閉上了雙眸,頓時暗黑一片,耳畔無聲無響,卻覺在不經意之間感到奇香爛漫,那一簇簇香味綿延而至的同時,所帶來的並不是神清氣朗,溫情密意,而是不可抵製的凜凜寒意,直朝心間襲來,慢慢地裹至全身,難以克製。

    定軒不由暗自好笑,這哪裏是一處人間天堂,竟然嬴得外人如此趨之若鶩,分明是一座阿鼻地獄,身處其中,深諳其苦,隻是外間罩著的究竟是那錦繡輝煌般的萬丈光束,虛有其表罷了。

    不知為何,定軒忽然念起了卿塵,伊人花容漸漸浮現於眼前,斷斷續續,似近忽遠,總是不可靠近,驟然睜開雙眼,又是一番傷感,眼前眾物依舊,湘竹榻,梳妝台,日月鏡,一一映入眼簾,隻是佳人不在,空有其物,不由黯然神傷。猶自傷心了一會,長歎一口氣,於湘竹榻上躺了,也不喚人,隻是和衣闔目,順著額上陣陣的暈感,靜靜地假寐,亦不再去理會那些雜亂的思緒,隻求心寬。

    王得全二人吃完粥進得寢殿欲要伺候時,竟意外地發覺太子早已於恍恍惚惚之中進入了睡鄉。此刻卻也不敢擾之,王得全遂命紫若為太子添置了一層薄被,後又細細察看了殿內,諸事安定後方才吹滅了燈,悄悄地與紫若一起出了內殿,各自迴房安睡。

    定軒在思及卿塵之時,卿塵正在太傅房中,坐於床前,麵上憂慮,神色不寧。

    王太傅深夜犯病,婢女來報時,卿塵已解衣安睡,聞訊大驚,也不及穿衣,隻草草披了件外衫,便趕了過來。

    太醫來時,王太傅已昏迷不醒,卿塵著實著急,不等太醫行禮,便急急令他速速診治,自己於一旁立了,愁眉不展,心中更是疊了一層層的懼意,不可自製。待得診病完畢,卿塵細細問過病情,方命人送太醫迴去,後又吩咐侍婢照著太醫所開的方子抓藥煎藥,自己則坐於床邊,守著仍舊閉目不醒的太傅,不住地喚著“爺爺”。

    良久,王太傅方才醒轉過來,慢慢睜開了眼,見卿塵一臉焦心之狀,遂強笑道:“塵兒,爺爺沒事。”

    卿塵已是萬分憂慮,強壓了許久,此刻竟是控製不住,潸然淚下,泣道:“爺爺,你嚇死塵兒了,塵兒還以為自己再也就見不到爺爺了呢。”

    王太傅抬手擦拭了卿塵麵上兩道清淚,笑道:“不會的,爺爺哪有這麽短命?”說著,竟又不由自主地撫胸咳了幾聲,卿塵一陣心疼,忙道:“爺爺莫要多言,還是休息要緊。”

    王太傅淡淡笑著,靠於床頭,不再言語,卻是微微蹙了蹙眉,強自壓住了連湧上來的幹咳,舒了口氣,抬眼觀著卿塵,似是調侃地接著說道:“爺爺還沒有見到曾孫呢,哪能這麽容易就去了?”

    卿塵聞言先是一愣,隨而麵紅耳赤,羞澀難當,嗔道:“爺爺。”

    王太傅甚覺可愛,笑道:“塵兒竟也會害羞呢,真是奇了。”

    卿塵兩腮桃紅淡抹,稍稍傳來一點熱度,遂不自然地撫了一下臉,低首言道:“爺爺若是再取笑我,我可要生氣了。”

    王太傅仍舊是清笑了幾下,方才正了正臉色,言道:“塵兒,爺爺可不是在和你開玩笑,爺爺說的可都是真的。”

    卿塵聽了,抬首直直盯著太傅,片刻,沉了眼瞼,壓了眸光,重又低下頭去,說道:“爺爺此話未免言之過早了。”

    王太傅搖首道:“不早不早,此事該是愈早愈好。”

    卿塵欲要還說,忽聞門外幾下敲門聲,遂答道:“進來罷。”轉首看去,萍兒正端了一碗湯藥進得房中,遂笑著說道:“萍兒,辛苦你了。”

    萍兒低首答道:“娘娘休要如此說,奴婢原該如此。”

    卿塵淺笑,伸手欲要接過萍兒手中的湯藥。

    萍兒見狀,忙道:“娘娘仔細燙,還是讓奴婢來伺候太傅大人罷。”

    卿塵麵朝著萍兒,笑道:“不礙事的,你也折騰了一晚上,想是累了呢,快去睡罷。”

    萍兒陪笑道:“娘娘與大人都不曾睡,奴婢若是睡了,便是不懂規矩該打了呢。”

    卿塵仍是笑著,一麵接了藥,一麵說道:“無妨,我與爺爺還有些話要說,隻怕要很晚才睡呢,你先下去罷。”

    萍兒聽了,一時也不好再多言,隻是欠身恭敬說道:“是,奴婢告退。”遂朝外走去,輕輕掩上了房門,房中隻留下了卿塵與太傅二人。

    卿塵一手端碗,一手持調羹,舀了一小匙,柔柔噓散了嫋嫋散升的熱氣,憑唇微微抿了一下,試了試熱溫,方才小心翼翼地喂了太傅服藥。

    太傅含笑喝了,繼續說道:“塵兒,爺爺的話,你聽清了嗎?”

    卿塵不語,隻是一再地勸著太傅服藥,太傅拗不過她,遂又複喝了幾口。卿塵還要再喂,太傅笑著搖首,道:“縱使良藥利病,也不該是這麽個喝法呢,適可而止罷。”

    卿塵又勸了幾遍,怎奈太傅皆是不喝,卿塵苦勸無計,也隻好作罷,起身將湯藥置於桌上,重又坐迴至太傅床邊,卻隻是默默地低首,不再麵對太傅。

    太傅亦不開言說話。

    二人沉默了一會,卿塵方道:“爺爺,這是不可能的。至少目前沒有可能。”

    太傅欲言,卻在開口之時,猛然間又見卿塵側著臉,半斂眉,半低麵,眼角聚堆了瑩瑩珠淚,緩緩地沿著兩頰無聲地淌下,霎時間心中隱隱作痛,生生將蹦於舌尖的話語吞了下去,隻剩一聲輕喚:“塵兒”,萬般無奈盡付其中。

    卿塵強顏笑道:“爺爺,別再提這件事了,好嗎?”

    太傅寂言許久,終是又開口言道:“塵兒,爺爺知道你的難處,隻是……無論如何,太子都必須要有一個長子,並且這個長子乃是太子妃所出。塵兒,你懂爺爺的意思嗎?”

    卿塵抬首,甚為不解地看向太傅。

    太傅問道:“塵兒,你可知婉妃已懷胎三個多月?”

    卿塵點了一下頭。

    太傅遂又說道:“婉妃懷有身孕,這於太子來講,卻是十分不利的。當下陛下唯有一子,將來卻是未可料之。若婉妃誕下龍子,揣有異心者必定蠢蠢欲動,朝堂之上恐又為一亂。但若是殿下有了長子,陛下便有了長孫,也就是皇太孫,如此也就無人敢覬覦太子之位,太子的地位也就牢固了。”

    卿塵聽太傅一一道來,心中亦是明白了一二分,忽又念及太子之情,心酸難忍,言道:“爺爺,你方才所言我都懂的,怎奈殿下心不在我,我又怎能強求呢?”

    太傅歎道:“他日爺爺會與殿下提及的,殿下也是個聰明人,不會不明白的。”

    “爺爺,”卿塵抬眸,對上了太傅滄桑之麵,玉容淚痕闌幹,眼中鮫珠欲滴,言道,“我隻為我心,但求他心。”

    “塵兒……”太傅脫口喚出,卻又無言以續。

    “爺爺,若是殿下無心,我定不會強求。隻是,倘若殿下為了太子之位而假意於我,這又叫我情何以堪,想想也該是無地自容罷。”

    太傅歎道:“想不到你的性子竟是如此倔強。”

    卿塵反問道:“莫非我不該如此?”

    太傅不答,視線落於卿塵淚眼濕眸,殘妝半麵,半晌,方道:“隻是苦了你,也苦了太子。也罷,凡事自有定數,人又能何為?一切隨緣罷。”

    隨緣?

    卿塵苦笑。一滴淚自心間悄然滑落,泛起心湖一陣漣漪,蕩漾著一圈一圈的哀愁,終於無端綻放在了眼角,開出了一朵朵淚花。緩緩言道:“緣起緣散隨緣滅,緣盡此生終不昧。人生苦海,身為浮萍。心若隨緣,便從此能夠歡愉欣悅,不再愁苦悲痛了嗎?爺爺,這不過是人在無可奈何之時所作出的無可奈何之舉,你又何須自欺欺人呢?”

    王太傅無言以對,隻是麵對了卿塵,看著她,心裏不知是慰還是痛,如此卿塵,倒是叫他萬般疼惜卻也萬般無奈了。

    此刻方知,人原來竟是如此軟弱,如此不堪一擊。總是居於繽紛五彩之夢中,寄一生於渺茫虛幻之希望,尋尋覓覓,傾盡一切,到頭來,夢斷心碎,隻換得一句“隨緣”,終是不醒,惟剩三千白發,一滴傷心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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