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府中,年過花甲的王太傅一身雪白中衣,白發垂髯,斜臥於床頭。麵上似是覆上了一層薄薄的白紙,毫無血色。額上皺紋似是刻著一般,一條橫著一條,宛如溝壑。雙眼深深凹陷了下去,蓋是幾夜不曾安睡,顯得神情疲憊,憔悴異常。幾十年如一日的舊病已使他瘦骨嶙峋,元氣大損。他時而蹙眉空咳幾聲,時而閉目軟籲一下,病中更顯得垂暮之顏,龍鍾之樣。

    卿塵來時,太傅正合眼躺著,嘴上輕哼著,胸上略微起伏,如此老態病容不禁讓她心如刀割。默默佇立了半晌,方上前輕輕喚道:“爺爺。”

    太傅睜眼一看,頓露喜色,抬眼掃視了房內,卻是卿塵一人,心有悵感,麵上仍是不動聲色,強用了力支起身子,欲要起來,卿塵忙按住,道:“爺爺躺著便好,還是不要動了。”

    太傅笑道:“我躺累了,還是靠著好。”

    卿塵聞言隻得扶起他,從裏邊拿起一繡枕輕輕置於太傅背後,使他靠舒服了,方才放心坐於床前。

    待得卿塵諸事完畢,太傅方才言道:“老臣見過太子妃娘娘。請恕老臣患病在床,未能及時迎接娘娘大駕,亦不能行君臣禮,還請娘娘恕罪。”

    卿塵忙攜了太傅之手,嬌聲嗔道:“爺爺真是折煞卿塵了,卿塵不能及時行家禮,原是孫女之過。”

    太傅笑道:“塵兒此言差矣,你既嫁入皇家,便是皇家的人了,爺爺永遠都是皇家的臣子,須知君臣之禮不可廢啊。”

    “爺爺——”卿塵撅嘴豎眉,假作惱色,言道,“爺爺若要行國禮,那就先容許孫女行過家禮,可好?”

    太傅不語,笑著撫摸了卿塵之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笑道:“你啊。”後望著卿塵之麵,慈愛之色全顯,細細觀了卿塵神情,問道:“塵兒在宮中可好?”

    卿塵含笑答道:“一切安好,爺爺放心。”

    太傅點頭道:“如此便好。”頓了頓,似是有意無意地問道:“殿下對你可好?”

    卿塵低首答道:“殿下他……很好。”

    太傅瞥了眼卿塵,繼續問道:“殿下沒和你一起嗎?”

    卿塵麵色微微泛白,強笑道:“殿下原本要來的,是孫女覺得他政事繁忙,故而執意一人前來探望爺爺,殿下拗不過我,也隻好允了。”

    太傅聞言並不說話,緘默許久,長歎口氣,道:“塵兒,你是爺爺唯一至親,爺爺麵前你都不肯吐露真言,你又能向何人訴說心中之事呢?”

    卿塵忙搖搖頭,道:“爺爺,非是我不肯吐露真言,此番確是如此,是我強留了殿下於宮中的。”太傅此刻卻是糊塗了,問道:“這又是為何?”

    卿塵笑道:“我隻是想著能和爺爺一起暢敘談心,殿下在身旁難免諸多不便。況且……”卿塵止言,不再說下去,隻是默默低下頭,深深強埋了心中翻騰著的愁苦與心酸,自歎了一會,方覺不妥,欲要尋些話兒以慰慈親,然而張了張口,終是不知該說些什麽,隻好作罷。

    一時間二人皆是沉默不語,太傅深知卿塵此刻心思,最終決定先打破沉默,卻聞得卿塵驀然開口說道:“爺爺,我實在是不知殿下此舉是否真心實意,他雖說要親自送我迴府,可我著實害怕這又是一次為避口舌的故意之舉。若是殿下他真是誠心之舉,我定是求之不得。”

    幾句簡單言語之中滿是淡淡淒楚,平靜了片刻,卿塵忽然抬首,撲到太傅懷中,緊緊依偎了他,淚如泉滴,小聲嗚咽,泣道:“爺爺,殿下她並不愛我,他不愛我。”

    太傅登時怔住,目定口呆,他從來以為自己的孫女是堅強的,至少在自己麵前,她一直都是有淚不輕彈的堅忍之性,從不輕易示弱,往往都是以那淡定的笑容使得自己心中甚感安慰,此次人前落淚,屈指數來,卻是第一次,因而倍感心疼,見懷中卿塵抽泣聲漸漸輕緩,方慈愛地撫了撫她的背,溫和問道:“塵兒,你愛上太子殿下了?”

    卿塵聞言忙又抽身坐於床邊,以手擦拭了麵上如花淚痕,星眸微光點點,頰帶淺淺桃紅,盡是嬌羞之狀,辨道:“沒,沒有的事,我怎麽會愛上這個陰晴不定、陰沉乖戾、不知所雲、裝模作樣的太子殿下?”

    太傅失聲笑著打趣道:“你列數了太子如許多的罪狀,他在你心中竟是這等模樣?你竟敢將一國儲君貶至如此地步,你的膽子倒也大了不少啊。”

    卿塵咬了咬丹唇,別過臉去,說道:“本來就如此。太子他確實難懂,有時我覺得他是真情流露,可有時卻又不是。若說他嫌棄我,他卻對我嗬護備至。若說他喜歡我,他卻遲遲不肯與我同床。若說他隻是為了某些目的不得已而為之,可就是他那偶爾的言行舉止中流露出的關懷與情感又是如此真真切切。我實在是不解其意。爺爺,我該怎麽辦?”

    太傅長歎口氣,道:“塵兒,你從來沒有對一個人如此上心過,現如今你對太子這麽在乎,該是動了真情了。”

    卿塵麵色泛白,瞬間又轉成紅暈,然而眸中滑過一絲傷感,輕輕說道:“那又能怎麽樣呢?殿下不愛我,一切終成空。”

    說完,她似是自嘲地笑了笑,道:“其實我很清楚,殿下所做的一切都隻是為了掩人耳目、不落人口實罷了,隻是我偶爾會天真地認為自己感受到了殿下的那份真心誠意。這些真的隻是夢幻泡影。”

    太傅伸手撥了撥卿塵散亂的發絲,望著她臉上一團胭脂紅,悵然說道:“塵兒,你若真愛殿下,便去爭取。爺爺相信,憑我孫女的善良聰慧,定能贏得太子垂愛。”

    卿塵緩緩搖首,道:“爺爺,來不及了。殿下他……早已心有所屬。”

    太傅奇道:“你怎知曉?”

    卿塵淒然一笑,道:“我與殿下雖未同床,卻是同處一室,殿下他曾有幾次夢中喚紫若,若不是情深意重,又怎會至此。”

    太傅問道:“那紫若何許人也?”

    卿塵答道:“她是殿下的貼身侍女。”話落,眼中蓄了沉沉的淚水便悄然無息地滑落,順著那留著殘紅的兩頰,點點滴了下來,弄濕了一大片雅色錦繡衣衫,似這般無聲之泣,更顯萬種愁思,千般悲緒。

    太傅眼見卿塵悲愁垂涕,心頭一陣疼楚,直惹得胸悶氣喘,不禁幹咳了幾聲。

    卿塵忙以手撫了太傅之背,急切喚道:“爺爺,爺爺你怎麽樣?我去請太醫。”

    太傅擺擺手,緊緊拉了卿塵之手,慰道:“塵兒,你自小遍讀詩書,一向能自解胸懷,爺爺也甚是安心,現如今你為愛所困,爺爺也不知該說些什麽才好。爺爺隻知道,我的孫女,定能蒙上天保佑,得償夙願。”

    卿塵微微頷首,輕答了聲“嗯”, 重又伏在太傅懷中,柔聲喚道:“爺爺。”

    太傅甚覺欣慰。

    卿塵出宮之時,吳有仁正從婉清宮中請安歸來,遠遠看見宮門口一堆浩浩蕩蕩的儀仗,忙閃於一旁,靜靜觀之,待得轎走人散,方才走出來。

    那守門的侍衛見了,一齊拱手稱道:“吳大人。”

    吳有仁忙迴禮道:“列位兄弟辛苦了。”又指了指那遠去的眾多人影,問道:“那走了的可是太子妃?”

    侍衛答道:“是。”

    吳有仁笑道:“適才早朝之時,恩師托病未來,我剛剛還想著要去恩師府上探病,不巧在此見到了太子妃,娘娘該不會是得了消息,出宮探親的罷。如此賢孝,著實難得,看來我是要遲些日子才能去造訪恩師,免得擾了太子妃娘娘呢。”

    侍衛陪笑道:“可不是,娘娘本來就純孝。”

    吳有仁幹笑了幾聲,又問道:“既是太子妃娘娘出宮探親,太子也該陪著罷,也怪我眼拙,竟沒看到太子殿下,實是罪過。”

    那侍衛見狀,忙解釋道:“大人雙眼實在明,太子殿下確實不在,是太子妃娘娘一人出宮的。”

    吳有仁聽了,笑道:“原來如此。看來我的眼力也沒那麽差嘛。”說著,堆笑著辭了侍衛,喚了自個隨從,上了青呢小轎,心底卻是在暗自琢磨著。

    迴到府中,吳有仁來至書房內,才剛坐下,丫鬟立時敬上茶,退下沒多久,便有管家上前奉上一封信,報道:“大人,謫仙樓剛送來的。”

    吳有仁接過信,拆開來看了,瀏覽完畢,於心內默念了“紫若”“莫寒”之名,又憶起適才太子妃孤身一人出宮之事,沉眉靜靜思了片刻,笑意漸漸聚上嘴角,將信重又封上,踱至燭台前,置於火上焚了,待得它燒成灰燼,方才迴轉身來,言道:“去傳我的話給她,時刻盯得緊些,若真有其事,將來不失為一枚好棋。”

    管家忙躬身言道:“是。”後急急退出了書房。

    吳有仁複又坐下,端起麵前的茶盞,細細聞了聞茶香,愜意讚道:“果真好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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