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又是一個驚雷。  貴婦人猛地坐起來,望向窗外。  不對,這不是雷聲。是有人在用力敲打她的窗戶。  她想起了曾看過的戲劇橋段:男主角為了向女主角求愛,半夜爬上她的窗台。那出戲劇最風靡的時候,許多年輕的貴族公子都會效法那位浪漫的男主角。  貴婦人跳下床,赤腳踩著柔軟的地毯走到窗前。  窗外沒有什麽叼著玫瑰花的英俊少年,隻有一個扁扁的油紙包。  貴婦人打開窗戶,雨水劈頭蓋臉地砸了過來。她咒罵著抓起油紙包,在飄飛的窗簾中拆開包裝。  裏麵是一封信,和一枚黃金戒指。  一分鍾後,女仆們聽見夫人的房間裏傳出驚天動地的吼叫。  “你這隻偷腥的賊貓!忘恩負義的白眼狼!不要臉的肥豬!是誰讓你躋身貴族之列?是誰讓你享盡榮華富貴?可你就這麽對我!竟敢跟那個狐狸精!”  女仆們破門而入,隻見貴婦人柳眉倒豎,雙目噴火,咬牙切齒,暴跳如雷。  “你!服侍我更衣!”她指著女仆命令道,“你!去開車!你,去通知我爸爸,叫他帶一馬車人來!”  “夫人,請息怒!已經這麽晚了,您要去哪兒?”  “去梧桐酒店!我要把那對奸夫淫婦掛在梧桐樹上!”  ***  第二天。  梧桐大道,酒店門前的台階下。  細雨初霽,城市汙濁的空氣被一掃而空,令人心情舒暢。早晨時甚至出了一會兒彩虹,讓許久未見晴空的市民們嘖嘖稱奇。  “賣花啦!冬玫瑰!冰霜茉莉!彩虹梅!”  女孩挎著花籃沿街叫賣。昨夜酒店發生了不小的事故,一位貴婦人帶著大隊人馬上門捉奸。本著保護顧客隱私的原則,酒店拒絕透露顧客的姓名,但同意貴婦人在門口蹲守。到了清晨,貴婦人的丈夫和一位首都知名的交際花被雙雙塞進了車裏。據一位值班的門童說,丈夫當時是鼻青臉腫的。  但是,女孩絲毫不關心這些。大人物家族的勾心鬥角,怎麽會和區區一個賣花女孩產生聯係呢?  “瞧一瞧看一看!新鮮的花朵!買一束送給您心愛的姑娘吧!”  一輛蒸汽機車停在了女孩麵前。開車的是個身穿大衣、留著絡腮胡的強壯男子。女孩認得這個人,他是第五區的警督,心狠手辣,據說還收黑錢。  她轉身就走,卻被一隻粗壯的手臂死死拉住。  “小姑娘,我有話問你。”警督冷冷地說,“你昨天是不是賣了一束花給一對男女?”  冷靜。不要自亂陣腳。女孩想。同樣的事你做過那麽多次,沒有一次露餡。這次也一樣。他們沒有證據,不敢把你怎麽樣的。  “我……我賣了很多花,我記不清了,先生。”她說。  “是嗎?”警督冷笑,“對方可是把你記得很清楚呢。你賣的是粉色冬玫瑰,還撿到了對方的鑰匙,不是嗎?”  “呃,好像是有這麽迴事,您一說我就想起來了。怎麽了?”  “那位先生遭遇了盜竊。你說是不是很巧?你撿到了他的鑰匙,當天晚上他的東西就被偷了。你對此是不是知道些什麽呢?”  “我不知道,先生。”  “昨天晚上11點半到今天淩晨3點,你在什麽地方?誰能替你證明?”  冷汗順著女孩的發梢流了下來。  “我在家裏睡覺,先生。我不知道睡覺還有誰能證明……”  警督的手驀然收緊。女孩的胳膊一陣疼痛。  “那你就跟我走一趟,到局裏好好解釋一下吧。”  ***  事實證明,警督大人想抓什麽人時,不一定需要證據。  警督安在她頭上的罪名是盜竊。女孩想不通這是為什麽。或許那個中年男子肥頭大耳的外表下有著聰慧的頭腦,發覺她就是小偷;或許警督隻是想抓個替死鬼,卻誤打誤撞抓到了本人;或許她的行動被人目擊了……總之,女孩被以最快速度關進了看守所。如果警察的工作效率總是這麽高,世界上的盜賊早就銷聲匿跡了。  她請不起律師,交不起保釋金,控告她的人是個有權有勢的工廠主(雖說他的權勢可能持續不了多久了),她的下場可想而知。  被警督疲勞轟炸了一整天後,她被丟進了牢房。這兒又濕又冷,她的床就是一堆稻草,半夜裏還會有老鼠來拜訪。但諷刺的是,這地方的條件居然比她家還要好。她的家就是用木板和報紙拚成的窩棚,總是漏風。而牢房至少有磚牆。  女孩躺在稻草上,望著光禿禿的天花板。她已經記不起上一次睡在真正的床上是什麽時候的事了,但她一直記得,每天入睡前,爸爸都會給她講故事。每一個故事都烙印在她的腦海中,有《美天鵝》《聰明女巫與私闖民宅者》《神仙教母的人設包裝營銷經典案例》。她最喜歡的一個故事叫作《賣軍火的小女孩》。  “冬至慶典前夜的夜晚,天氣冷得可怕。家家戶戶都張燈結彩,闔家團聚。然而街頭卻有一個瘦弱的小女孩。她瑟縮在街道的陰影之中,裹著一件不合身的棕色大衣,肩上堆滿了雪花。每當有行人路過,女孩就會向他投去一個求助般的眼神。  “終於,有一個男子在女孩麵前停了下來。‘多少錢買你一晚?’他問。”  “女孩怒目而視。‘滾你媽的,你個流氓變態。’她低吼道,‘在這條街上混還不認得老娘嗎?當心老娘一槍崩了你的小頭!’  “男子落荒而逃。過了許久,又有一個女人來到女孩麵前。兩人交換了一個熟悉的眼神。女人問:‘有什麽好貨?’  “女孩飛快地拉開自己的大衣,然後又連忙裹上。‘新到貨的霰#彈#槍,軍隊裏搞來的。隻要這個數。’女孩豎起三根手指。  “女人搖搖頭,表示太貴了。女孩歎了口氣,望著她遠去的背影。這天一直到深夜,女孩都沒有賣出去過一件軍火。她聽著家家戶戶傳出的歡聲笑語,感到羨慕極了。她從大衣裏取出一把槍,朝著天空放了一槍。在彌散的火藥味中,她仿佛看見了過世的奶奶的麵孔……”  疲倦讓女孩很快進入夢鄉。  她做了一個怪夢。  夢裏她站在一條冬日的街道上,雪花簌簌飄落,落滿她的肩頭。  一個身穿厚重大衣的黑衣人走到她麵前,神神秘秘地東張西望,然後飛快地拉開大衣。當然,衣服裏的不是他一#絲#不#掛的身體,而是各式各樣的武器:左#輪手#槍、雙管獵#槍、單#發#步#槍、三#棱#刺#刀、雙節棍、幹草叉……  “喂!等等!我該不會真的要賣這種東西吧?我才十四歲,這好像有點離大譜?而且你是怎麽把幹草叉掛進衣服裏的?!”  黑衣人說:“哎呀,這可是你的夢。我也很好奇你怎麽會做這種夢。你們這兒的童話故事都這麽可怕嗎?”  他不是什麽軍火商,而是一個銀發紅瞳的男人。女孩昨天見過他,他大談特談什麽保修條款、消費者權益……  “是你!”女孩喊道,“如果這是我的夢,你又為什麽會在這裏?”  “好吧,那我們來談談別的。關於你偷東西這件事。”銀發男子饒有興味地看著女孩,“問一個老生常談的問題: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女孩反問:“該不會是你把我供出去的吧?”  “我可沒幹那種事。是那位交際花小姐。她當時並沒有睡著,而且她的嗅覺很靈敏。她聞到了你身上的花香。”  “……真沒想到我功虧一簣的原因是沒錢洗澡。”女孩說。  銀發男子說:“現在你可以迴答我的問題了嗎?”  “這不是很容易猜出來嘛。”女孩叉著腰說,“我覺得貧窮的寡婦很可憐,被蒙在鼓裏的妻子也很倒黴,所以就幫幫他們咯。”  “可你不覺得被你偷的人也很無辜嗎?他們的錢也是辛辛苦苦工作賺來的……”  “哦是嗎?”女孩一屁股坐下,然後指了指身邊。  銀發男子猶豫了一下,合上衣服,在街邊的馬路牙子上坐下。  “我問你,”女孩說,“大家同樣在工作,為什麽窮人每天工作十多個小時,卻隻能賺一兩個銅幣,富人躺在家裏什麽都不用做,卻還能賺得盆滿缽滿?”  銀發男子緩慢地說:“嗯,是啊,為什麽呢?”  女孩傾斜上身,用一種詭秘的語調道:“我是這麽認為的:因為窮人工作所賺來的錢被富人奪走了。比方說,你在紡織廠工作,你每月的勞動量值十個銀幣,但老板隻給你發五個銀幣作為工資,剩下的都進了他的腰包。紡織廠還有成百上千你這樣的工人,你可以算算老板賺了多少。除去廠房租金、機器折舊、原材料成本……他還是有得賺。他有了錢,就能去開設新的工廠,雇傭更多的工人,然後賺更多的錢。但工人的工資又不會提高,於是貧富差距越來越大。現在你告訴我,富人的錢真的是辛苦工作賺來的嗎?”  銀發男子露出了奇怪的表情,介乎“驚恐”和“敬畏”之間。  “所以,你就去劫富濟貧了?”他小心翼翼地問。  “我稱之為‘社會財富的再分配’。”女孩說,“這件事本該由政府來做,讓富人多交稅,窮人少交稅,因為富人的錢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從窮人那裏掠奪來的,現在隻是把它們收走然後返還給窮人而已。”  銀發男子問:“這個道理是誰告訴你的?”  “我爸爸。我不是在忽悠你,我家以前還挺有錢的。我爸爸是個考古學家。我問他為什麽同樣都是小孩,我可以穿著漂亮衣服去上學,女仆的孩子卻隻能在家裏洗衣擦地。他就把這個道理告訴了我。”  “那你爸爸又是怎麽知道這個道理的呢?”  “他從一本書上看來的。我說了,他是考古學家,他在一個遺跡裏發掘到了一本書,裏麵記載了很多有意思的話。他說那或許是古代哲學家的著作。”  “你爸爸現在……?”  女孩神色一黯。“他死了。家產都被親戚奪走了,留給我的隻有那本書。他們把我被送進了濟貧院。”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我們管那裏叫‘窮人監獄’,那裏的人隻犯了一種罪,叫作‘貧窮’。我想方設法逃了出來。”  一朵煙花在夜空中綻開。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中,女孩清晰地聽見了一聲淡淡的歎息。  “但你知道,這種謀生方法不可能長久。”銀發男子說,“進監獄的下場還算好的。萬一你惹惱了什麽大人物,說不定會被吊死。”  女孩沉默地看著他,像是用眼神在說:我還能有什麽辦法呢?  銀發男子說:“我可以給你提供一份工作。正經的工作。你不用再盜竊了。你可以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還會有人教你讀書。”  “聽上去你就像是個大聖人,比神殿裏的祭司還仁慈。雖說他們實際上不怎麽仁慈。”女孩懷疑地看著他,“你到底是什麽人?”  “唉,我從前也是個和你一樣受壓迫的人。現在呢?屠龍少年變成了惡龍。”銀發男子惆悵地望向遠方。  女孩還沒來得及弄懂這話的意思,一陣冰冷的北風裹挾著雪花襲向她。目之所及除了灰白色什麽也沒有。一個悠長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如果你想好了,就來找我。”  “等等,我要去哪兒找你?我甚至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知道你的名字就夠了。”  女孩猛地坐起來,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環顧四周,她還在她的牢房裏。沒有什麽落雪的街道,沒有什麽軍火商。這裏隻有她,冰冷的牆壁,稻草床,吱吱叫的老鼠……  牢門“嘎吱嘎吱”地打開了。突如其來的亮光刺痛了女孩的眼睛。  “緹拉安德森。有人替你交了保釋金。你可以出去了。”第35章 廣告投放  緹拉從沒這麽緊張過。  她這輩子曾經和殘暴的濟貧院看管鬥智鬥勇,曾經從保鏢環繞的富人兜裏順手牽羊,曾經用花言巧語和逼真演技從警察手中死裏逃生……但她從未像現在這麽緊張。  因為她即將去見一名魔法師。  那個銀發男子肯定會魔法。緹拉做的夢就是魔法製造的幻象。這樣解釋,一切就合理了。  緹拉緊張兮兮地站在盧榭瓦爾大街114號門口。這家店鋪剛剛開始裝修,工人們扛著工具和建材進進出出,原本的招牌和壁紙地板全部被拆掉,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煙塵。  “請問,”緹拉叫住一名路過的工人,“洛林地城先生在哪兒?”  看守所的警察告訴她,替她繳納保釋金的人名叫洛林地城,在盧榭瓦爾廣場開了家店。左思右想之後,緹拉決定來見他。她不喜歡欠別人的人情。爸爸常說,欠錢易還,欠情難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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