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以後,氣溫驟降,陝中迎來了今年的第一場雪。舉目一片白茫茫,雪色接著天色,一時分不清雪原和天空的交界處。


    偌大的院子,走廊和道上的積雪被人工清理幹淨,庭院裏的湘妃竹被積雪壓完了腰,斜斜的垂在屋簷上。屋簷下,少年裹著狐裘,倚在軟椅上,翻看著手中的書。


    女人快步走近,把桌下的爐火撥旺了些。順便試了一下茶壺的溫度,重新放進水裏溫著。


    女人退下後,椅坐在朱紅欄杆上的少女打了個哈欠,將把玩著的手術刀別迴腰間。她俯身湊近少年,看了眼他的書,覺得無趣,重新縮了迴去。


    「半夏,你如果困了,可以迴房間休息。」少年聲音輕輕冷冷,落在雪後稍顯荒涼的院子裏,意外的比冬日的風還要冷一些。


    「那可不行哦。」少女再次打了個哈欠,含糊不清地說道,「我的人物就是盯著你,你在哪裏,我在哪裏。」


    「哦。」這話她不是第一次說,少年的迴應仍然是平靜的一個字。


    半夏垂眼打量這個不滿十歲的孩子,內心複雜。


    她第一次見到他時,這孩子的眼睛尚且天真而明亮,帶著這個年紀的小孩該有的孩子氣。而如今,那雙棕色的眸子裏,除了事不關己的冷漠,隻能看到偶爾一閃而過的諷刺。


    他正在成長為符合裴家家主要求的樣子,以失去至親的人為代價。


    「你……」鬼使神差地,半夏開口問道,「你恨林淮嗎?」林淮殺了他的母親,不管出於什麽原因,他不再是他愛著的哥哥,而成了他的殺母仇人。


    ——他在一夕之間,同時失去了兩個至親至愛的人。


    「你覺得我該恨他嗎?」第一次,少年迴應了這個問題。他合起書,放到桌子上,拿起溫好的茶給自己倒了一杯。


    他的動作很優雅,一舉一動都彰顯了良好的家教。半夏盯著他的動作,沉吟道:「你應該恨他的。」


    再怎麽愚蠢,畢竟是親生母親,死於非命,恨殺人兇手並沒有什麽不對。


    「應該?」少年抓住了這個不確定的詞,笑著搖頭,「所以,你潛意識裏還是覺得,我不該恨他,對嗎?」


    半夏也笑了:「我覺得怎麽樣,有什麽關係呢?」


    「對。」少年直白道,「沒關係。」


    「那你為何還要問我?」


    「你覺得無聊,我隻是想找個話題讓你不至於那麽無聊而已。」


    「……」人小鬼大。半夏腹誹道:太不可愛了,長大了肯定沒人要!


    「半夏姐姐,你有男朋友了嗎?」


    還在找話題聊天嗎?半夏隨口迴道:「沒有。」


    「半夏姐姐這麽可愛,也沒有男朋友啊?」小男生意味深長地說道,「真是不可思議。」


    半夏悚然一驚:這小子會讀心術嗎?


    「半夏姐姐,你說那個野丫頭今天會來嗎?」小男生再次換了個話題。


    野丫頭?半夏睨他,自己都還是個小屁孩,居然喊年紀比他大的姑娘野丫頭?


    說曹操曹操到。


    院子的大門被人轟的一聲撞開,一個人影踉蹌著跌進來,連滾帶爬地滾到了男孩身邊。


    她的身後,一隻巨型阿拉斯加緊跟著衝進來,停在台階下,對著上麵的少女汪汪吠叫著


    「哇!你居然在門口放狗!」有了人,少女一掃剛才的狼狽,插著腰指著裴勵兇巴巴地道,「下次再也不來找你玩了!」


    「這狗不是我養的。」裴勵無辜地眨眨眼睛,「是大哥放在這裏的。」


    「裴琸?!」阿蕪滿臉不相信,「裴琸才不會放狗咬我!」


    「這狗不咬人。」裴勵吩咐傭人添個凳子,對著阿拉斯加揮揮手,「過來,米迦勒。」


    大狗尾巴搖得更歡了,幾步蹦上台階,阿蕪嚇得躲到裴勵凳子後麵,正想尖叫,就見那狗十分諂媚地低著頭,湊到裴勵麵前求撫摸。


    「你剛才叫這狗什麽?」半夏嘴角抽搐著,問道。


    「米迦勒。」裴勵說道,「我大哥取的名字。」


    「裴琸真的是……」生生把中二病咽迴去,半夏扯著嘴角,嘲笑,「奇人,嗯。」


    聽到這話,裴勵在心裏表示認同。他依然板著臉,用毫無起伏的調調把兄長的黑歷史全抖了出來。


    「大哥本來想養狼的,爸爸覺得太危險,沒有同意。誰知大哥為此大鬧一場,甚至離家出走。好不容易尋迴來後,爸爸便給他買了隻阿拉斯加,騙大哥說是狼……」


    「裴爺……」再怎麽厲害的男人,也為了兒子的無理取鬧費盡心思啊。


    「大哥給那狗取名字耶和華……米迦勒是她的崽兒,五隻中大哥就留了這一隻,其它全部送人了。」


    「這真的是裴琸的狗?」對和裴琸有關的一切都從心底親近,阿蕪伸手去摸阿拉斯加的腦袋,「裴琸養的狗好威風呢!」


    半夏:「……」對呀,好威風的,剛才還把你嚇得魂飛魄散。


    等阿蕪摸夠了,裴勵拍拍狗頭,米迦勒衝著他汪了一聲,轉身到院子的雪地上打滾去了。


    侍立在一邊傭人立刻捧了溫水上來讓兩人洗手。


    擦幹淨手上的水珠,裴勵揮手讓傭人退出去,等阿蕪在凳子上坐下,他問道:「大哥最近怎麽樣?」


    阿蕪吃著桌子上的糕點,口齒不清地迴道:「唔,昨天半夜又咳血了,今天倒是還好,就是臉色不好看……」


    「咳血?」裴勵擰眉道,「不是已經控製住了嗎?怎麽又咳血?」


    「控製?」阿蕪咽下糕點,又端起茶杯,抽空道,「醫生跟你說的控製住了?天真,我葛月一族的蠱毒,是那麽容易解的?哼。」


    「你這麽驕傲做什麽?」裴勵瞥她一眼,「大哥若是治不好,就會死,死了以後,要麽被火燒成一把灰,要麽被埋到地底下,身體被蟲子吃掉,隻留下一堆白骨……他不會護著你,不會對你笑,也不會給你買你喜歡吃的東西,你這一輩子,再也見不到他。」


    「而這一切,都是你們族人害的!」


    阿蕪原本高高興興地喝著茶,聽到最後,女孩怔怔放下茶杯,垂著眼簾不吭聲。


    「你對她兇也沒用。」眼見著阿蕪撇著嘴要哭不哭,半夏無奈道,「她隻是個孩子,你說這些除了宣洩情緒外,沒什麽作用。」


    「宣洩情緒就夠了。」裴勵重新躺迴到椅子上,悠哉悠哉地說道,「火氣憋在心裏太久會影響判斷,發泄出來才好。」


    半夏:「……」


    阿蕪:「……」意識到自己成了出氣筒,女孩子氣唿唿地站起身,「我迴去了!以後再也不來找你玩!」


    「我讓人做了新的糕點,軟軟糯糯很好吃呢。」


    阿蕪雙手抱在胸前,沒說話,但也沒走。


    裴勵扯了扯簷下的鈴鐺,不多時,女傭們端著花紋精緻的杯碟上來,五色的糕點配一壺恩施玉露。


    阿蕪盯著盤子咽了咽口水,慢吞吞重新坐下。


    「吃吧。」裴勵像餵寵物一樣,把盤子推到她麵前。


    阿蕪原本已經伸出的手突然縮了迴去,女生狠狠瞪了裴勵一眼,爬起身噔噔噔跑出去了,出門後還把大門重重摔了迴來。


    裴勵:「……」


    少年難得露出不解的表情,半夏毫不客氣地嘲笑他。


    「我說,阿蕪心裏年紀不大,不過敏感得很,人也算聰明,裴勵少爺,你憑什麽看不起她?」


    「我沒有看不起她。」畢竟是九歲的孩子,被人無端端指責,裴勵忍不住為自己辯解。


    「沒有嗎?」半夏笑了笑,淡聲道,「可是你的言行舉止,都在告訴我,你在輕視她。」


    「我……」我沒有輕視她,我隻是討厭她而已。迎上女子清亮的眸子,少年陷入沉默。


    「你要知道,裴琸就算死了,兇手也不是阿蕪,你在恨屋及烏。」半夏疑惑,「有一點我真的想不通,你和裴琸雖是親兄弟,但從小到大不在一起生活,你為什麽突然開始關心這個哥哥?」


    「林淮哥哥看著我長大,感情深厚,可是他還是能夠不顧我的請求,毫不猶豫地殺死我的母親……」裴勵冷笑道,「你覺得,所謂的感情,能有什麽用?」


    「……」從那件事發生至今,少年第一次露出激憤的表情,厲聲質問。半夏下意識噎住——林淮那麽做,是為了你好。不隻因為那件事,更因為,如果你要成為裴家的家主,你的那位母親,必然會成為你的累贅。


    「我知道他是為我好,我知道,如果母親不死,最後被牽連那個人肯定是我。」裴勵把書蓋在臉上,低聲笑道,「為我好?他們都覺得是為我好……可是,他們有沒有問過我的想法,考慮過我的感受?為我好?嗬嗬……」


    「他們?」除了林淮,還有誰?她是霍家暫借給林淮用的,除了林淮告訴她的,裴家其它事她從不會多做打聽。


    現如今,林淮把她安排到裴勵身邊保護裴勵。在這之前,她和這個小少爺僅有幾麵之緣,等到了他身邊,她才發現,這個小少爺的所思所想,有時候比林淮還要複雜。


    不過,不問不說是霍家暗衛做事的準則,此刻裴勵不想說,她也就不做多問。


    ……


    女生坐在動車上靠窗的位子,托腮看著窗外出神。程雨唯舉著一袋零食從前排遞給顧蓁蓁,對著夏朝顏努了努嘴。


    「她最近怎麽了?要死不斷氣的……」


    話音未落,夏朝顏把脖子上的u型枕砸在了她臉上。


    「……」程雨唯,「還沒斷氣呢。」


    夏朝顏繼續看著窗外一臉憂思忡忡。


    程雨唯:「我去,她到底怎麽了?」


    「霍老師兩天沒給她打電話了,朝顏正在心裏哭唧唧呢,生怕霍老師把她甩了。」顧蓁蓁撕開薯片袋子,撚起一片放進嘴裏,「哎,恨嫁的小姑娘哦,你為何憂傷?」


    「霍教授?霍教授出差去了?」程雨唯這才迴憶起,這一兩個月夏朝顏好像經常癱在寢室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我去,夏朝顏,我一直以為你是自力更生的女強人,沒想到你離了男人就活不下去了嗎?!你看看你現在這樣子,以後真要被甩了,還不得從教三頂上跳下去?」


    「你這種沒男朋友的單身狗是不會明白的。」夏朝顏頭也不迴地反擊,「以後出門記得帶狗糧而不是薯片。」


    原本興致勃勃吃著薯片觀著戰的顧蓁蓁噎了一下,夾著一片薯片吃也不是扔迴去也不是。


    「哎,不和你互相傷害了。我聽說了一件事,作為小道消息,你們聽聽就好。」程雨唯努力往前湊了幾分,低聲說道,「聽說,三天前,九鳳山滑雪場的背麵,發現了好幾個死人……」


    顧蓁蓁愣住。夏朝顏來了興趣,湊上前同樣壓低聲音問道,「屍體?怎麽死的?」


    「應該是探險迷路被凍死的吧……」程雨唯道,「我同學的朋友的哥哥是警察,這事兒剛好在他們片區,聽說是巡夜的工作人員發現的,為了不引起恐慌,消息被壓了下去,知道的人不多。」


    「凍死?」夏朝顏問。


    「我暫時得到的消息是這個。跟你們說啊,你們去了那裏可別亂跑。雪山森林,一旦闖進某些未經開發的地方,很可能就迴不來了。說不定就和那些人一樣,死了八百年才被發現。」


    「其實,我以前聽說過類似的故事,你們要聽嗎?」


    對靈異事件感興趣的程雨唯立刻迴道:「要聽要聽,你快講!」


    顧蓁蓁咽了下口水,在聽和不聽的邊緣掙紮。


    「我朋友家有個親戚,也是喜歡戶外運動,經常跟著不認識的同好者組成探險隊出去探險。出事的那年也是冬天,他一出門一個月時間,音訊全無,家裏人覺得不對勁以後報了警。」


    「警察根據得到的線索去了他們探險的那個雪山,帶著警犬,找了三天三夜,終於在一個山頭發現了他的屍體——和他一起的,探險隊的十二人全部死在了那裏。」


    「不過有一點很奇怪,那就是這十二個人雖然大致在一個地方,但每個人和其他人都隔了一段距離,並且,每個人臉上有帶著滿足的微笑……」


    「微,微笑?」


    「他們身上沒有傷痕,衣服完好,包裏的食物也很充足,這種情況下,既不像被襲擊,也不符合被凍死的條件……你們說奇不奇怪?」


    夏朝顏停在這裏,程雨唯好奇追問道:「那他們是怎麽死的?」


    「是雪女哦。」忽然,一個完全沒聽過的男人聲音在她們耳邊響起。


    顧蓁蓁愣住,看看一臉驚訝的夏朝顏,又看看同樣目瞪口呆的程雨唯——朝顏和雨唯為什麽都看著她?難道她身後有什麽東西?等等,剛才那個聲音是誰的?!


    呆愣三秒,顧蓁蓁扯著嗓子發出一聲慘叫,成功把旁邊睡覺的葉一一驚醒。


    整個車廂陷入詭異的安靜,所有人都看向她們這邊,乘務員聽到動靜連忙過來詢問。


    夏朝顏忙擺手道:「沒事沒事,我朋友做噩夢了。」


    虛驚一場,大家重新各忙各的事,還有些人看到冷汗淋漓的顧蓁蓁,善意地詢問她需不需要幫助。


    平靜後,夏朝顏瞪著顧蓁蓁座位後麵站著的青年,沒好氣地說道:「這位先生,人嚇人嚇死人你不知道嗎?!」


    「啊抱歉抱歉……」青年擺著手,笑眯眯地道歉,「隻是聽到了很有趣的故事,所以忍不住插了句話。」


    「咦?你是……」顧蓁蓁迴過神,指著男人激動地道,「你是那個甜品店的……」


    「叫我蘇堯就好了。」毫不在意顧蓁蓁險些戳到他鼻子上的手指,青年客氣地道,「又見麵了。」


    「啊,沒想到蘇老闆也在這節車廂,太有緣了!」看到帥哥,顧蓁蓁立刻變迴了花癡樣。


    知道蘇堯最後那話是對她說的,夏朝顏道:「蘇老闆不會也是去九鳳山的吧?」


    蘇堯點頭:「你猜對了呢。」


    夏朝顏:「……」


    這人去九鳳山?滑雪?還是有其它的事?雖然他是一副笑眯眯的樣子,但總感覺和他同一輛車不是什麽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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