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身入腹無聲,骨斷肉綻無聲,赤血落雪也無聲,唯獨此言擲地有聲。坐在烏篷小舟上的秦鶴望見這一幕,不禁心神懼震,身後往後一靠,道一句:“步九照……算你有種。”“謝印雪殺了步九照?!”劉斐看呆了,他們聽不到步九照和謝印雪的談話,隻能看見滿地洇開的血色,“為什麽?他們不是相愛嗎?”虞佳憶卻看著秦鶴緩緩道:“祭陣陣法法眼……是在步九照身上吧?”秦鶴坦然承認了:“是,他那層人皮就是祭陣陣法法眼。”人皮破,祭陣破。但是破陣隻需要開一道小口,哪怕是一小道劃痕,隻要破了皮就算成,根本不需要弄出這麽慘烈的傷勢。這個副本裏,他沒對步九照的能力進行任何壓製,謝印雪一介凡人,他縱有通天的本事,也絕無可能傷到步九照分毫,那些傷全是步九照自己弄出來的,因為他想向謝印雪還債。他怕謝印雪前世也是業火下的亡魂之一,他想以此傷消去他所欠業債,他要謝印雪再也沒有恨他的任何理由,他要謝印雪從此隻能愛他。“謝印雪也不是擺渡者npc……步九照才是。”百合子也想明白了,怔怔道,“我們任何一個人留下來,隻要能與他做交易,就都能活下來,不會死的……”秦鶴笑起,誇讚她道:“你終於轉過彎來了?”是的,不受壓製的步九照,連秦鶴都無法在他身上砍出一道口子,何況是這些參與者?可就像步九照能讓謝印雪傷他一樣,隻要他自願,沒什麽不行,哪怕被留下來的參與者不是謝印雪,步九照也依然是這個副本的擺渡者npc啊,如果有參與者能看出他的身份,手上又沒有沾染傷害其他參與者的血跡,便能與步九照交易換取活命的機會。再說步九照也沒得選。他要謝印雪活,他就必須走迴長雪洲陣法裏,必須挨這道傷。“我們都成了劊子手。”能夠通關了,蔡樂樂完全高興不起來,她抓著自己頭發,哽咽道,“合窳、即、蜚、朱厭、薄郎、步九照……我們殺了太多人。”秦鶴歎了口氣:“步九照沒死,你們也沒殺即、蜚、朱厭、薄郎他們,殺他們的人是我。”譚凡毅又開始摘眼鏡擦眼睛了:“他人都成兩半了還不死啊?”“唉,是啊,可惜你們都死了他也不會死的。”秦鶴又是一聲長歎,“你們也不用覺得愧疚,妖精客棧裏隻有我和步九照是活的,其他人和妖,都隻是記憶我的一段記憶,你們沒有殺掉任何生命。”原本屈膝抱著自己腿默默難過的劉斐聞言抬頭,眼角還掛著淚:“記憶?”“是啊,真正殺死即和薄郎的人,其實是我啊。”秦鶴勾起唇角,走到劉斐麵前俯身直視著她雙眼道,“那三百多隻妖,全是我殺的,不然我怎麽會有與他們相幹的記憶?”劉斐悚然瞪大雙目,手掌撐著地麵連連後退,再不敢靠近秦鶴。“我也不長他這樣。”秦鶴用手點點柳不花的臉,然後抬手揪住自己的臉,將一張人皮撕下,而人皮下沒有骨頭,沒有血肉,隻有空蕩蕩的虛無,他像個無頭死屍,陰惻惻道:“我是鬼,我沒有臉。”劉斐眼皮一翻和辛天皓一起被嚇暈了過去。秦鶴哈哈大笑:“這麽膽小啊?”笑完他頂著沒頭的身體,朝臉色慘白的其他參與者揮揮手:“走吧走吧,都走吧。”烏篷小舟載著眾人禦風前行,朝天穹更高處飛去,秦鶴則從小舟上躍下,化作一隻仙鶴振翅離開。他飛迴了長雪洲,落地後也沒恢複人形,用尖喙一邊梳理著淩亂的幾根羽翎,一邊和地上因為重傷暫且難以動彈,還恢複了原型,身龐如小山,蝟毛如黑雲的兇獸道:“步九照,你和你那幾個哥哥果真不一樣,我也挺佩服你。”秦鶴繞著兇獸轉了一圈:“傷口痛嗎?痛就對了,你自找的,和我可沒關係。”謝印雪走了,雪也停了,兇獸利爪虛虛攏著一小條散著金芒的吊墜靠近心口,連個眼神都沒給秦鶴。“你到底想說什麽?”步九照冷漠道,“說廢話就快點滾。”“我想說,這世上許多事不能用對與錯來分辯。或許你覺得我對你狠,可我沒有別的選擇。”秦鶴垂眸睨視雪地上的血,“你看,刀子要真正紮在身上才會痛。”“你可以打破封印大陣,你可以離開長雪洲,然後呢?業火降下,生靈塗炭。”“當你沒有在意的人時,你根本就不會在乎世間有多少生靈死去,而當你有了喜歡的人時,你隻會想讓他活下去,他受傷、他死了,你會比自己受傷死去還要痛苦。你看啊,如今當你和我站在同一角度,當你和我一樣有想保護的人,你明明會做出和我一樣的選擇”秦鶴聲音輕如細風,試圖說服兇獸:“你沒有錯,我也沒有錯,可我們都沒有選擇。”“你必須待在長雪洲封印大陣中,因為你離開這裏,你活在世間,你就是錯了。”“所以呢?所以我就該死嗎?!就該永遠被你們困在這裏嗎?!”兇獸最終還是被激怒了,它目眥欲裂,蒼瞳布滿猩紅的血絲,聲音嘶啞狂怒,“憑什麽,憑什麽!”“薄魚沒親手殺過人,我又親手殺過嗎?!”“即薄魚它們死了還有下一世,有下下世,隻要神魂不滅,便有輪迴的生生世世,可我沒有啊!我沒有前生、沒有來世、不入輪迴,我死了就會消散於天地,所以我不甘去死,更不甘千年萬年永遠待在這塊破地上,這也叫‘錯’?!”兇獸的聲聲質問和風一起吹過這片寥落死寂的遼闊雪地,迴蕩在穹宇之下,奈何天地無聲,秦鶴亦無言迴答他所問。他們誰都不能說服誰,誰也都不覺得自己有錯。三千年前如此,三千年後亦如此,這本就是個辯不出結果的爭執。末了,秦鶴終是不忍,他雖對眾生殘忍,奪其性命從不心軟,卻也憐憫眾生,便望著伏在雪中默默流血的兇獸說:“行了行了,別嚷嚷了,告訴你個好消息,柳不花前世不是你殺的,他也沒死於業火,不過他的死因和你到底還是有些關係的。”兇獸聲如寒霜,冷笑道:“關我屁事?”秦鶴剛要說“你不是因為這事還在妖精客棧房頂跟謝印雪道歉嗎”,但沒問出口,他又頓悟:生性無情冷漠的兇獸哪會真對柳不花產生丁點愧疚啊?他不過是想借此從心愛之人身上多討幾分心軟憐愛罷了。“哦,好吧。”秦鶴被小情侶刺激得牙酸,“謝印雪也和你無關,你這傷受的屬實沒必要。”步九照接著冷嗤。秦鶴再頓悟:“噢,苦肉計是吧?”兇獸不耐煩:“趕緊滾。”“天命如此,步九照。”秦鶴扇扇翅膀,淩空飛起,悵歎道,“你終會明白的。”“滾。”秦鶴滾了,長雪洲又隻剩下步九照一人,他抬起頭看看九步開外的那片無暖光照射的蒼白雪地片霎,便閉上雙眼,攥緊了捂在處心口小小的吊墜,吊墜沾染了他的體溫,握在手裏便溫溫熱熱的。步九照扯唇笑了下,低語道:“又騙我,它其實挺暖和啊……”第245章 謝印雪和柳不花迴到了明月崖。妖精客棧副本三日便結束,出人意料的快,而柳不花的第九關副本通關,下個月謝印雪再進鎖長生,他就無法再跟著進去了。翌日,明月崖下雪了。這是今年第二場雪,柳不花和沈秋戟都不知道這場雪要下多久,又會不會下到明年去。那天早上醒來,柳不花一推開窗,入目便見明月崖院中那棵巨大的梨花樹枝杈上積滿了雪,打眼望去,與梨花開了也無甚兩樣,視線下移,他又瞧見樹下有個身影在動。那身影穿一身素白的衣衫,發梢間掛著點點雪粒子,雙足深陷雪中,隻有瘦骨伶仃的腳踝露在外麵,顏色幾乎與雪一樣白。簌簌的輕雪落下,墜到他肩頭後就生出了一種莫名的重量,沉甸甸像是能把這道身影如花枝般折斷。柳不花渾身的血液霎時如被凍住一般,僵硬了好幾秒才能動,一把抄起自己的外套就朝那道身影跑去:“幹爹!您怎麽外套和鞋子都不穿啊?!”青年抬頭看他一眼,笑道:“沒事,不冷。”柳不花生氣了,給人蓋好衣服後沉聲說:“您會生病的!”青年還是笑著說:“不會的。”柳不花說不過他,又不能罵人,便在心裏決定今天中午要去燉小幹媽留下的藥膳,燉十倍分量讓謝印雪喝,親自盯著他喝,不給謝印雪有機會像以前一樣偷偷把藥膳倒了!這樣一想,柳不花方才覺得梗在喉頭的氣能順下去了,詢問謝印雪:“您一大清早在做什麽呢?”青年重新垂首低頭,專注於指尖下的事物:“下雪了,出來玩玩雪。”柳不花不是第一迴看雪了,卻是頭一次見謝印雪玩雪。謝印雪在拜陳玉清為師入明月崖前叫沈秋霖,後來改名“謝印雪”,是因陳玉清要他時時刻刻銘記斷欲忘情,莫要留痕,所以那些雪從來就落不到謝印雪身上。除非他動心。這個動心,不僅限於“愛”,“恨”也可以,“悲”也可以,“怒”也可以,隻要是人的“七情六欲”都可以。謝印雪如今在為誰動心,答案不言而喻。他瞅著謝印雪動作,發現青年好像是在堆雪人,但堆出的東西柳不花看不出究竟是個什麽玩意兒,就問:“幹爹,你在堆什麽東西?”“堆小狗。”謝印雪告訴他,說完把狗耳朵捏上,緊跟著又捏出狗嘴,笑盈盈地說,“一隻可憐的小狗狗。”柳不花秒懂:“堆的不是東西,是小幹媽。”謝印雪伸出手指,抵在唇邊“噓”了一聲:“別讓他知道。”“我的嘴您還不放心嗎?”柳不花拍著胸脯給謝印雪保證,說完指著屋簷底下的小孩道,“但是阿戟那張嘴不省心,您得想辦法封他的口。”謝印雪心道:你們倆的嘴都不能讓我省心。在心裏默默說完,謝印雪轉過身,果然瞅見沈秋戟臉色鐵青,抱著條絨毯站在屋簷下看他們。謝印雪三下五除二把小雪狗堆好,讓它留在梨花樹下,然後起身走向房屋,拿走沈秋戟懷裏的絨毯裹住身體:“臉色這麽難看,誰又惹你生氣了?”“我的臉色再難看能有你的難看?”沈秋戟嘴毒,托他那對好賭還會家暴的爸媽的福,關心的話說出口後總要變個味,一年前謝印雪把人接到明月崖時還想:他好好教,哪怕學習爛,哪怕沒天賦,教久了也總會變好的。結果他的時間太少了,少到來不及把沈秋戟教好,所以謝印雪對自己這個小徒弟總存有幾分愧疚。謝印雪苦口婆心,教育小孩:“阿戟,你說話如果一直這樣難聽,以後會找不到對象的。”沈秋戟麵無表情:“我太窮了,以後也找不到對象的。”謝印雪想了想,不由歎息:“唉……也是,興許連飯都吃不起,還找什麽對象?”沈秋戟:“……”師徒倆齊齊沉默,為沉痛的命運沉默。片刻後,沈秋戟又開口了,別別捏捏地關心他師父:“……你的身體現在是怎麽迴事?”關心則亂,柳不花和沈秋戟都是這樣,他們看到謝印雪隻穿著一件單薄的素白長衫赤足走在雪地裏,第一反應肯定是他會被凍病,可是謝印雪現在迴到屋子裏了,他們再仔細一瞧,就發現謝印雪似乎真是一點也不覺得冷。說得更準確些,是他的身體對寒冷沒有正常的生理反應。沈秋戟皺著眉上前握住謝印雪的手,然後就被青年指尖那和冰塊一致的涼意給凍了下他覺得自己好像在牽一具屍體。他知道謝印雪體弱,一年四季體溫都很低,冬季尤甚。但以前謝印雪體溫再低,也不會像今天這樣冷得如同一個死人,仿佛剛剛在梨花樹下時,那些綿軟的雪沒有落在他肩頭,而是浸入了他的骨髓,凝結了一切熱意,所以即使沈秋戟搜遍他全身,也無法再尋出一絲屬於活人的溫度。“阿戟,你知道你為何隻能使出最基礎的奇門術法嗎?”沈秋戟被謝印雪這詭異的低寒體溫攪得心神不寧,下意識地要去探謝印雪脈搏,想確認青年是否還活著,謝印雪卻在這時向他拋出一個問題。聞言沈秋戟抬起頭仰望謝印雪,像是在仰望他與謝印雪之間的天賦差距,迴答道:“因為我天賦不夠。”“不止。”謝印雪在屈膝蹲下身體,與沈秋戟麵對麵,雙目平視,要給小徒弟上完這最後一課,“使用奇門術法,一看施術者天賦,二看施術者修行,三看施術者根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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