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女人,血腥肮髒的一生,其實是極其幸運的。


    因為她有玉衡。


    她輕輕歎息一聲,轉身欲走,玉衡突然抬頭,對她笑了一笑。


    他道:“謝謝你。”


    孟扶搖怔一怔,隨即便見玉衡無聲無息,垂了頭。


    他死了。


    沒有任何征兆,十強者第四,名動天下的玉衡在親手無聲無息的結束掉情人後,同樣選擇無聲無息結束自己。


    也許他自斷心脈,也許他隻是天年已盡——他後半生為她而活,當她死,他的生機,便自動斷了。


    他一生最後一句話,是感謝令他身敗名裂的孟扶搖。


    感謝她用這種方式成全了他。


    這一生他守在她身側,未曾想過要得到她,然而當最後他得到了她,才終於覺得此生不枉。


    那一生受人尊敬仰慕追逐的璀璨,都不抵這日春雨之中,抵死纏綿金光四射中爆發的最後的光華。


    從十皇女府出來,孟扶搖吩咐屬下按照玉衡臨終小冊子上留下的遺囑,將璿璣皇後和玉衡火化合葬。


    在門口她遇上等候的唐易中,他是和長孫無極一起過來,控製十皇女府的三千護衛的,長孫無極前幾天和他談過,至於談什麽,孟扶搖不知道,但今日唐小公爺的舉動,已經說明了一切。


    聽說璿璣皇後死了,唐易中愕然張大了嘴,再聽說和玉衡合葬,直接下巴掉了。


    “你瘋了,你這不是要踩璿璣皇族的臉嗎?她好歹是璿璣皇後!她是要入安陵的!”


    “已經踩過不止一家,不在乎多踩一個。”孟扶搖答的輕描淡寫。


    那也不能讓她和玉衡合葬啊,”唐易中結巴,“那那那不是成全她了嗎?”


    “你錯了,”孟扶搖更輕描淡寫,“那是成全玉衡,不是她,她這樣的女人,死後的夢想一定是葬入安陵鳳棺,永享璿璣皇族宗廟香火吧?我偏不給。”


    她身側,自璿璣皇後死後一直默然不語的宗越,微微顫了一下。


    孟扶搖目光一閃,沒說什麽,卻對唐易中道:“也該到了圖窮匕見的時辰了,唐小公爺,現在請你做個選擇,要麽,借你京中十萬軍給我解決問題,要麽,我費點事,用大瀚軍來解決問題,你看著辦。”


    “還有什麽說的。”唐易中聳聳肩,“玉璽在誰手中,我就聽誰的。”


    “哦?”孟扶搖斜睨他,“聖旨呢?”


    “聖旨?”唐易中笑笑,“聖旨還沒蓋玉璽呢!”


    “那很好,走吧。”孟扶搖很幹脆的上馬便走,也不看那兩個,隨便你們跟不跟。


    她沒趕人就是好事,那兩個是不會介意她態度不好的。


    從十皇女府後道路進宮,從北宮門進最近,而從那個宮門走,最先要經過宮內西北角。


    孟扶搖本來直奔正殿去的,突然在一條岔道前停住腳步。


    她微微側頭,看向一方矮樹叢。


    那叢樹後,是一堵封閉的花牆,跨過花牆,是那座承載她記憶的宮殿。


    孟扶搖久久立著,想起那晚突然發現這座宮室的經過,突然若有所悟,道:“長孫無極,那晚後來引我們到那廢宮去的黑影,是你安排的人吧?”


    長孫無極在她身後點頭,道:“是。”


    孟扶搖笑一笑,心道他是想看自己記起多少吧?然而後來他要拉自己走……長孫無極一生決斷,在這件事上,卻也是個矛盾人呢。


    她歎息一聲,突然撥開樹叢,走了進去。


    長孫無極隨後跟入,宗越卻僵在了樹叢前。


    長孫無極迴頭看他一眼,突然道:“有些事,捂久了反而會成為疽癰,是剜瘡根治,還是讓它爛毒入心,你自己選。”


    宗越微微閉眼,無聲掠過樹叢。


    孟扶搖已經跨過花牆,推開宮門,走過滿地塵灰,塵灰上還有腳印,是那天她和長孫無極夜探時留下的。


    最後的腳印在耳房的窗下,在那裏,她一眼瞥見那櫃子,便自動封閉了記憶。


    孟扶搖輕輕走過去,腳印和前些日子的印子重合,她平靜的在窗前站了站,然後繞過窗子,推門走了進去。


    第一眼,看見帳幔後的櫃子。


    黑色的,陳舊的,經過十四年光陰落滿塵灰的。


    櫃子半掩在帳幔後,和老路第二幅畫畫的一模一樣。


    孟扶搖在櫃子前蹲下來,那櫃子上的鎖已經沒有了,櫃子門半開著,上端有一道劈裂的縫,裏麵還有些發黑的棉絮和碎布,被老鼠們做了窩,散發出一陣難以忍受的臭味。


    長孫無極突然扭過頭去。


    宗越靠著門框,那門實在很髒,全是灰和蛛網,他卻好像一點都沒覺察,整個人沉在灰黃色的光影裏,斑駁而模糊。


    孟扶搖突然無聲無息,鑽進了櫃子。


    她鑽進櫃子,縮骨縮成孩子大小,將櫃子門輕輕合攏,然後從櫃子那道劈裂的縫的上端,露出一雙眼睛向外看。


    她看向那張床。


    長孫無極晃了晃,身子一傾,上前一步似乎想拉她出來,但是手伸到一半便止住,在半空中劃過一道弧線,無聲而僵硬的落下來。


    宗越臉色越來越白越來越青,靠著門框,似乎要將一身的重量都交給那已經搖搖欲墜的門。


    孟扶搖看向那張床。


    那裏點著油燈,飄飄搖搖。


    ……她在櫃子裏等娘,老路已經走開,他剛剛摸她的時候,她突然想起今天她可以動,於是趴下去狠狠咬了那手指一口,老路嚎叫一聲,跳開去找藥和布包紮了。


    然後便聽見嘈雜的人聲,一大隊人突然衝了進來,窗下門前都站滿了人,無數雙腳在她麵前走來走去,隨即都靜了靜,接著有人環佩叮當,姍姍而來。


    金紅色的華貴裙裾在青磚地麵上拂過,似乎怕地麵弄髒了那長長裙裾,有兩個侍女彎身牽著裙裾一路跟隨著走。


    那裙子在櫃子前停了停,她縮了縮,以為今天要被第三次打開櫃子,那裙子的主人卻冷哼一聲,過去了。


    隨即她聽見一個有些尖利的女聲,道:“把許宛那賤人帶上來!”


    她驚惶的睜大眼睛,聽見嗚咽聲掙紮聲,似乎人的嘴被堵住,那聲音她自然熟悉,這一世夜夜陪她說話的娘,哪怕哼一哼她也辨得清。


    她卻看不見她的腳,那些布鞋走來走去,都是太監的鞋子。


    接著又聽見人體重重摜上床的聲音,那尖利女聲道:“扒光這個賤人,讓本宮看看她用什麽身子狐媚陛下!”


    布料哧哧撕裂的聲音,她閉上眼睛,死死咬住嘴唇。


    空氣中突然又彌漫了熱氣,有人叮叮當當搬了水桶過來,是熱水,還有些細微的鐵器碰撞之聲。


    “就是這樣的身子?”那女聲慢慢笑了笑,“紅顏骷髏,美人白骨,如今給你把這皮相脫幹淨了,不知道還能不能狐媚陛下?”


    “嘩啦!”


    熱水潑出的聲音,仿佛潑在她心上,她顫了顫,那麽熱中覺得巨大的寒冷,床上嗚嗚掙紮之聲越發撲騰的劇烈,那女聲卻在笑,道,“塞口布拿開,我要聽聽這賤蹄子的申吟,和在床上是不是一樣?”


    布一拿開,許宛的慘叫聲便火山般的噴發出來,淒厲得整個宮室都似乎震了震。


    “梳!給我梳!”那女聲狠狠道,“讓這個不知羞恥勾引陛下的賤人,好好看看她自己的爛肉!”


    “惡婦——”許宛全身的皮肉都已被燙爛,在血肉糜爛中死死盯住她,掙紮著罵,“你亦會羞恥而死!”


    “是嗎?可惜你不能讓本宮羞恥而死,誰也不能。”那女人冷冷笑,忽然偏一偏頭,道,“這麽個好戲,怎麽能不讓該看的人看見?來,把那櫃子給我劈開一條縫。”


    眼前閃電一亮,櫃子上劈開了一刀,正好可以讓人看見床的縫。


    她顫了顫。


    床上那是什麽……


    一團血……一團肉……一團漸漸露出白骨的人架子……鐵梳子舉起落下……帶起碎裂的肉屑……鮮血瀝瀝染紅整個床褥,直至浸入木質之中永遠不改……許宛的慘唿聲青紫血紅,似酷烈的風,劇痛的四麵飛撞,撞向整個空寂而屏息的宮室……


    梳洗……梳洗……前世裏聽說過的最慘烈的酷刑,生生發生在這個生了她養了她保護了她五年的女人身上!


    而她在那樣的黑暗裏,眼睜睜的看著這一幕發生!


    她蹲在櫃子裏,背靠著冰涼的木板,像靠著漫天漫地的冰山,那般的冷那般的冷,黑暗夾雜著血紅飛旋著卷下來,唿啦啦將她一裹,粘膩的血漿氣息糾纏著將她扯緊,扯出她的心肝五髒,扯得她片片飛碎炸裂成灰……


    “哎……不早了,陛下大抵要找我了。”昏慘慘油燈光芒下,滿頭珠翠的女子突然轉頭,意猶未盡的看向她的方向。


    她身側,原本被她身子擋著的一個方向,突然轉出清俊的白衣少年,纖塵不染肌骨晶瑩,文雅而疏離的向璿璣皇後微微躬身,道,“姨母,交給我處理好了。”


    “嗯。”璿璣皇後拍拍他,“越兒,別讓那女人太快死,給我延續她的命,讓她好好嚐嚐滋味,還有,記得斬草除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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