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著拍著,突然都覺得頭暈。


    不僅頭暈,還心慌,不僅心慌,還唿吸困難,眼前泛起陣陣白亮來,以為是水卻又不是水,以為眼睛裏濺了水,用手一揉,卻揉出豔紅的血來。


    然後抬頭看看別人,不知怎的也是滿麵血紅,卻又不知道是自己的眼睛紅了看出去所以紅,還是對方就是那麽紅。


    冷月無聲,潭水清冽,深黑的山壁前,一群站在水裏的人,互相看著對方揉出越來越多的血來,這場景怎麽看怎麽都有些詭異。


    於是都知道潭水有問題,嘩啦啦爭先恐後往岸上爬,爬得比跳下去時還快,然而不知何時潭水邊多了一個人,冷冷抿著唇蹲在潭邊,抓著一把重劍,看見誰往上爬就把誰拍下去。


    爬得越快拍得越快,和玩具打地鼠似的,難得那個手快眼疾,一處不漏。


    潭水裏的人慘叫著,從各個方向沒命的向外爬,那人抓著劍咻咻的轉,從潭東頭奔到潭西頭,旋成一片辨不清身影的颶風,劍拍得團團風似的。


    漸漸的,往上爬的人少了。


    漸漸地,潭裏的人也少了。


    該沉的都沉下去了,該浮上來的時候自然會浮上來。


    那人低頭看看,轉轉酸痛的手腕,唰唰亮幾個劍花,很滿意的點點頭,摸著下巴若有所思的道:“主子說今晚看著這潭水,保我輕功劍法大進,渾然一體密不透風,如今看來,果然不錯。”


    還有更多的人,三五成群的散落在山上,尋找著那莫須有的止癢草。


    他們或者碰上這樣的情況——幾個灰衣人,一般四個,木然出現,前後左右四個方位,一個精妙的小型陣法,唰唰幾劍,穿心,在月下曳出鮮紅的虹,虹影未散,木然的灰衣人已經換了地方,再來。


    或者也有小心的,夜晚上山怕遇見野獸或危險,便邀了更多的人,十來個吧,嘻嘻哈哈的去找藥草,便當月夜遊山,霧下觀草,也是一番特別滋味。


    有人還詩興大發,搖頭晃腦吟:“天上明月光,低頭看褲襠,都是小褲襠,唯我大褲襠!”


    四周頓時一陣哄笑,一群人齊齊發一聲喊,撲上來將他扭了,要他睜大狗眼看清楚到底誰才是真正的大褲襠。


    一群人赤條條撲成一團,月光下白花花的棉花套子似的,正鬧得歡,突然都覺得某個地方一涼。


    都隻是一涼,還沒來得及感覺到痛。


    隨即便見一個黛色衣衫的少年,笑吟吟的撐膝低頭看他們,手中黑色的刀身上,齊齊整整挑著十來坨“大褲襠”。


    聽得他很誠懇的笑道:“那樣怎麽比得出?幹脆割下來稱稱份量,來,來,都來評選一下,看誰最大?”


    璿璣天成三十年二月二十八日夜,紫披風重創之夜。


    繼二月十四之後,紫披風再次遭遇了襲擊,這次後果更慘——一名總隊六名大隊二十名小隊橫屍宿營地中,七八百名紫披風以莫名其妙五顏六色的**之姿死在宿營地的後山上,還有近兩千名紫披風就此失蹤——有的是當夜看見殺戮趕緊逃命的,有的是運氣好成為漏網之魚從山上下來結果發現營地裏死得一塌糊塗,害怕軍法從事逃跑的,更多的是沒上山也沒看見殺戮,卻在清晨時發現領導們都死了,同伴們也不見迴來,心知這樣迴去一定倒黴,幹脆瓜分了主帳財物,溜之乎也。


    反正半輩子也撈夠了,紫披風生涯裏雖然待遇優厚隨心所欲,但也因為太招人恨時常遭遇危險,如今首領俱死,連發生什麽事都說不清楚,與其這樣迴去關黑屋受刑訊,不如隱姓埋名洗手做個富家翁。


    三千人,一夜天。


    如果說上次死一百個是讓璿璣朝野震動的話,這次就是集體失聲,接連受挫的大皇女已經氣得不會說話,一腳便踢死了前來稟報壞消息的一個總隊長。


    然後她立即撤換紫披風總首領,要求新任首領在自己的腦袋和敵人的腦袋中選一個獻上。


    她原本住在中路首府端京,這下也趕到了南境的上豐府,但凡想入南境,上豐是必經之路,數萬人盤踞上豐,偵緝網絡輻射至四麵百裏內鄉鎮,勢必要把對方截殺在上豐。


    但是直到如今,也沒有人真正見過兇手是誰,當初李家大院縣太爺和鄉官裏正都是活口,但是那個持燈將紫披風引入後院的裏正,直麵孟扶搖的殺戮,活活被嚇破苦膽,沒來得及說句完整話便死了,知縣和鄉官拚命迴憶,隻記得對方“刀很亮,眼睛是紅的,好多血。”此證詞一說出口,啪的便挨了紫披風大爺的耳光。


    人證如此膿包,尋人便越發困難,連按圖索驥都不可能,大皇女下令中路各府,嚴禁百姓隨意出入,出入城者必須有路引文書,並持璿璣戶籍文書,先查驗再蓋出城入城印,有需要必須日日出入城的,須得在衙門備案,並根據知縣大老爺在逼問下勉強拚湊出的兇手畫像,在各處城門張貼,此圖鬼斧神工用色大膽,五顏六色別致**,其人物形貌如年畫鍾馗,氣質似九天雷公,尤其一雙大眼,血紅賊亮,勝似燈泡。


    璿璣天成三十年三月三,上豐“起春”集會的日子。


    “起春”是璿璣中路百姓一年中最為重要的節日之一,在每年初春三月三舉行,意喻“春光乍起,一年之興”,屆時方圓百裏百姓都會趕來,在上豐縣城集會,擺出最美的手工,亮出最精致的器具,舞出最別致的把戲,璿璣以多出能工巧匠著名,最喜比“巧”,手工業在國家經濟中占很大比重,是以“起春”節上,素來是同行競爭的最大平台,誰家的東西出奇製勝一炮打響,從此便成為這行業的王,財源滾滾,誰家女兒的刺繡博了頭彩,從此後身價百倍,家家好逑。


    這一天城門內外熱鬧不堪,人流一大早就擠了幾裏長,官兵們一個個查問忙得焦頭爛額,眼見著人流有增無減,隊伍催促鬧騰得不耐煩,盤問鬆散了許多。


    看守東側門的幾個官兵,由一個老佐事帶領著,滿頭大汗的吆喝:“排隊排隊!別擠別擠!哎哎,給我退迴去!說你呢!”


    正忙得不可開交,忽見一個半遮著臉的小媳婦嫋嫋婷婷的過來,身邊伴著她的公婆丈夫,挑著準備參加節日擺攤的擔子,小媳婦生得俏,露在桃紅圓扇外的一雙眼睛烏溜溜明亮亮的喜人,那眼珠兒清淩淩一閃,看得年輕的官兵心都蕩了蕩。


    不過他還是不敢怠慢的伸出手去,小媳婦輕輕遞上路引和文書,倒也齊全,那官兵捏了捏,忽覺得手感有些不對,剛要說話,那媳婦傾身靠過來,吐氣如蘭巧笑嫣然的道:“官爺……”


    她扇子上的杏黃同心結絲穗垂下來,柔軟滑膩的拂在官兵手背上,那般蕩漾的觸感,拂得官兵也軟了軟,頓時便忘記自己要說什麽,那媳婦眼波一撩,伸手取迴文書,指甲輕輕在他掌心一搔,不輕不重的力度,半挑半逗的神情,語氣也是飄而旖旎的,“官爺,我們可以去下一關蓋入城印了麽?”


    “哦……”官兵給那一搔搔得魂飛天外,迷迷離離的看人家過去了,猶自迴眸對她一笑,連骨頭都輕了幾分,哪裏還記得那什麽“手感不對”?


    負責蓋入城印的是老佐事,這位倒是個正人君子,也負責,文書紙張都要一張張拈過,老家夥看起來愁眉深鎖,很有些心事的樣子。


    那媳婦香氣飄飄柔若無骨的過來,依樣遞上路引文書,老佐事手一摸便“嗯?”了一聲,那媳婦卻突然“哎呀”一聲,似是被人一撞,身子一傾,手中絹扇正正掉落他麵前。


    老佐事眼前突然一亮。


    絕頂刺繡!


    水紅底絲緞,繡素衣美人,美人卷珠簾,蹙娥眉,閑倚窗,愁望月,不過巴掌大刺繡,衣飾神情相貌色彩無不精絕栩栩如生,連衣裳的皺褶都自然流暢飄飄欲飛,而那般閑愁倚窗月色森涼的幽怨意境,如在眼前,旁邊還有一闕詞,老佐事不大通文字,卻看得出這字繡得骨秀神清氣韻非凡,毫無尋常繡字生硬呆板之態,和那美人圖相得益彰,竟是在這巧人輩出的璿璣,也難得一見的奇品……


    這麽一件東西,要拿到“起春”節上,該有多少人為之瘋狂?


    老佐事的心怦怦跳起來,想起自己一直在愁的心事——女兒十八歲了,長得醜,至今待字閨中,托了多少人也尋不著婆家,如今要有了這個,還用愁?


    他的眼珠子粘在扇子上再也下不來,那小媳婦嬌言軟語,笑一聲道:“哎呀,髒了。”將那扇子往他手中一拂,老佐事下意識緊緊握住,這手握了扇子,就再沒空研究路引,也沒空張嘴說話,那媳婦手指一推,他身側埋頭蓋印的衙役頭也不抬,啪啪啪的蓋過去,手一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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