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她的到來,一個城被點亮。


    那一場聲勢浩大的煙花,是那一個白衣如雪的人為她獻上,他知道她不願在鮮血未散的皇城裏感受那樣的繁華,卻又向往相聚的溫暖害怕冷清的寂寞,便選擇了這樣一份方式,為她照亮剛剛有所觸動而泛上寂寥之意的眼眸。


    孟扶搖的眸子很亮,閃著漫天紅色曼殊沙搖曳的絲光。


    那一年,她送了一個人一場熱鬧。


    這一年,另一個人煞費苦心,送了一場熱鬧給她。


    這世間所有美好的心意,寶貴得令人歡喜之後卻想歎息。


    她身後,長孫無極輕輕攬著她,一同注視這滿城的光彩爍爍,心中淡淡的想,其實自己也是有這樣的打算的,隻是好歹在人家國土上,好歹扶搖在自己身邊,算了……’


    不過,感動一會兒也就可以了。


    自認為很大方的太子殿下,輕輕扳過窗前怔立的孟扶搖,很滿意的欣賞了一下某人無意識微張的如花唇瓣,然後,深深吻了下去。


    煙花如火,滿城葳蕤,十萬裏長空深紅塗抹,將豔光映射在小城客棧的二樓窗前,那裏窗簾半卷,一燈如星,那裏微風和送,衣袂雙飛,那裏頎長的男子和嬌俏的女子,相擁而立,緊緊站立成相依垂柳般韻致天成的風景。


    那樣的一個年,也便過去了。


    孟扶搖踏著自己充滿血火傾軋的十八歲,走到前途未知路在中央的十九歲。


    和一年前,或者三千前的茫然空寂比起來,她覺得自己雖然頻遇艱苦,卻也日漸飽滿。


    她來過,留下屬於她自己最鮮明的痕跡,五洲大陸記得她,將如同她記得遙遠的前世。


    孟扶搖輕輕笑著,牽馬走在小城清靜的曙色和空寂的長街之上。


    昨晚一夜的狂歡,今早家家都在閉門睡覺,孟扶搖一路踩著那些遍地的碎紅爆竹紙屑走過,在那樣細碎的觸感裏有種溫軟的心情。


    順利的出了城門,一路驅馳,在軒轅國境城關之前繳了通關令,孟扶搖過城門時,抬頭望了望城門之上。


    那裏有三個劍洞,當日的鮮血卻早已洗去,就在這裏,三個多月前,黑衣的另一個宗越,用天下第一殺手的詭詐和悍厲,教會她如何蒙混過關。


    她不是很好的學生,人家剝皮她畫叉叉。


    駿馬馳上山崗,她緩緩勒馬迴首,就在那夜,她和鐵成伏在這個位置,看著前方黑衣男子流線刀鋒般利落精悍的身姿,看著他剖開黑夜如利刃剖開絲緞一般的漂亮身形。


    宗越那家夥的身材,真是令人流口水啊……


    孟扶搖露出一臉豬哥相,淫笑著,想那家夥如今大概正坐在高高的四麵不靠的皇位上,忙著對大臣分類甄別安撫穩定的同時清除異己鞏固帝位吧?


    五洲大陸最優秀的男子,應該坐他該坐的位置。


    她微笑著,撥轉馬頭。


    遠處卻突然傳來悠悠樂聲。


    沉厚古樸,哀婉悠揚,不同簫的清越笛的明亮,卻迴旋往複滋味如茶,自城關樓頭之上淺淺飄落,吹起了漫天突降的冰涼雪花。


    梅花般的六出雪,伴著蒼涼幽遠的塤聲飛旋落下,素淨通透的落在孟扶搖烏黑眉睫,如青羽之上覆了翩然的白蝶,再無聲融化,濕了那一小片細膩感懷的心情。


    長風,古道,離人,塤聲。


    一曲《憶故人》。


    憶的是誰,故人又是誰?當初大瀚潛府涼亭之巔吹給她聽的曲子說給她聽的往事,如今俱化作飄過邊戍城關荒草之上的飛雪,再在伊人眉間悄然融化,化為一滴牽記的淚痕。


    此刻,她在城外,風塵仆仆裏勒馬半迴身,他在城內,亦是一身千裏來送的撲撲輕塵,她在城外,漫天飛雪裏靜靜仰首,在撲麵的雪花裏聽一曲送別的塤,看天地蒼茫共成一色,想起那個或琉璃眼眸或唇色如櫻的男子;他在城內,白衣如雪中輕執金紅色雲龍紋的古塤,光滑沉厚的塤身在他掌中閃著幽幽神光,他那般出神的吹著,想起皇宮中她撲來的急切……宮闕之巔燃燒的火箭……長劍探入時她擋在他頭頂的手……辛苦製作的恭桶床……敷藥時細致的手指……掌心裏溫柔的一吻……院牆下相擁的一霎……技巧做戲落下的巴掌……她悲憤撞在他胸上的砰然的震……崇興宮裏飄落的紅燈籠許下的願……一生裏第一次也許是最後一次和她單獨過的年。


    那些患難與共,此生難替的日子。


    那些朝夕相伴,執手扶持的險程。


    從此後他的人生走向尊榮之巔,感情卻洗盡鉛華,謝罷舞裙。


    落雪漸密,天地皆白,古道飛雪中,有人一身霜白的細吹古塤,陰山雪花裏,有人半卷衣襟沉靜聆聽。


    一曲終了,兩各無聲。


    孟扶搖遙遙向城關的方向注視著,城頭上卻始終不見人蹤,她默默半晌,拔出“弑天”,手指在烏黑暗光的刃麵,錚然一彈。


    “嗡——”


    清空銳意聲響嫋嫋傳開去,直入雲霄,孟扶搖向著那個方向微微一笑,輕輕撥轉馬頭。


    道路逶迤,健馬翻飛的四蹄踏著關山之雪長馳而去,那一聲獨屬於她錚錚氣質的清越應和,卻久久響在空城上端。


    城中,白衣白裘的男子,緩緩放下手中的塤,修長手指輕輕撫過滑潤的塤身。


    他清淡雅潔眉宇間,一抹笑意亦如長空飛雪,涼而沉靜。


    扶搖,保重。


    過了軒轅國境,在合理的,未曾引起軒轅騷動的距離之外,遠遠望去一片黑壓壓的人頭,隱約還有人衣襟似火,將這清冷雪氣燃著。


    敢情大瀚皇帝一直在邊境處梭巡未去,還在等著接她。


    孟扶搖萬分頭痛的勒馬,撫額,道:“前有虎後有狼,身邊還伴著隻狐,我咋這麽命苦啊啊啊啊……”


    她肩上元寶大人披著個小小披風,滾著滴溜溜的黑眼珠,心道:你個沒良心的崽,用人家的時候就不嫌人多了。


    沒奈何,孟扶搖自己也知道請神容易送神難,吸吸鼻子上前去,招唿:“啊,今天天氣忒好啊,陛下出來打獵嗎?”


    戰北野烏黑的眼睛隻灼灼盯著她,道:“朕出來獵兔子。”


    孟扶搖抽抽嘴角——據說現在獵兔子已經成了打劫的代名詞了。


    “微臣身無長物,囊空如洗。”孟扶搖手一攤,“實在沒什麽能讓陛下看上眼的。”


    “你人就行。”戰北野視孟扶搖身側長孫無極於無物,答得簡單直接。


    孟扶搖抬眼望望戰北野身後黑壓壓屬於她自己麾下的瀚王王軍,很頭痛的想這丫能不能不要這麽不分時間地點場合的隨意表白呢?要知道那麽多她未來的屬下都在豎著耳朵聽呢。


    “聽說你要去璿璣。”戰北野也不等她迴答,“你準備從哪裏取道過去?”


    “從姚城穿過可以從水路去璿璣,”接話的是一直沒說話的長孫無極,他含笑道:“扶搖已經好久沒有迴過姚城。”


    “從長瀚封地三縣可以直接進入璿璣。”戰北野目光一抬寸步不讓,“扶搖甚至還從沒迴過她的封地。”


    孟扶搖再次撫額……各地房產置多了也不是好事啊……


    “這事由扶搖自己決定。”說這句話的竟然是戰北野,孟扶搖詫異的抬頭,卻聽他又似乎很隨意的補充了一句,“太後隨朕出來散心,在五十裏外的武清縣駐蹕,她希望能見見你,她身子不好,朕不敢讓她跟著軍隊,現在她在那裏等你。”


    孟扶搖瞪著他……戰北野你竟然也開始玩心計!


    這裏是三國最近接壤處,要取道大瀚或者無極,隻有從這裏決定,也是去無極最方便的地方,一旦到了武清縣,那裏沒有國境城關,再去無極就要折迴繞路,萬萬沒有去了武清再迴頭從無極走的道理。


    戰北野看似讓她自己取決,實際上又不動聲色的陰了她一把,去武清縣,就等於從大瀚走,不去武清縣,她怎麽忍心在這個天氣讓病弱的太後空等?


    可惡戰北野,怎好把他娘架出來?


    戰北野讀懂她目光,揚眉道:“你想到哪裏去了,太後多年沒出門,是自己想出來散散心。”


    孟扶搖瞪他——對,是自己出來散心,但是她老人家不至於突然清醒到選擇武清縣駐蹕吧?


    戰北野怡然不懼的迎著她目光,孟扶搖無奈,她倒並沒覺得從哪走有那麽重要,隻是覺得當著這麽多人麵這樣取決,似乎味道有些不對,正猶豫間卻聽長孫無極道:“既然大瀚太後想見你,便去武清縣吧。”


    孟扶搖舒一口氣,感激的看長孫無極一眼,後者對她輕輕微笑,露出“該讓步時就讓步其實有時退就是進進也保不準是退從哪裏走不重要昭告主權才要緊”的意味深長的目光。


    孟扶搖對他齜牙笑笑,露出“對你來說沒有最奸詐隻有更奸詐腹黑你謙虛第二沒人敢承認第一”的鄙視目光。


    兩人眼光交流都看在戰北野眼底,他目光一閃,突然抬起馬鞭,指了指前方對麵不遠處無極國境,笑道:“太子殿下,如果此刻大瀚軍從此處踏翻界碑,揮軍南下,將你無極文武都請去我磐都做客,不知道滋味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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