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扶搖嘴角抽了抽,一把拎起她,對著她貓似的哭花了的臉盯了半晌,無奈的歎口氣。


    真要殺她麽?這個智商年齡隻有四歲的外傷性弱智兒?


    她猶疑的望望宗越,想從他那裏得到點有建設性的意見,宗越袖手,望天,隻道:“我隻告訴你,她的心智不足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孟扶搖翻白眼,不是真的能瞞過她和宗越兩人的眼睛?不是真的能讓她毫不設防,以至於在最後關頭靠近她的身?不是真的怎麽會在這樣樹快倒猢猻將散的時刻,依舊毫不猶豫的執行任務?


    正因為她真的心智不全,攝政王才選中了她。


    那個……阿六哥哥是誰?不會是宗越吧?不會一個假的被擄的宗越,害了軒轅韻也害了唐怡光吧?孟扶搖狐疑的看著宗越,宗越立即道:“你看我幹嘛?我可能和這小白癡有關係嗎?”


    孟扶搖突然笑了笑,道:“既然和你沒關係,我就不客氣了。”


    她一掌拍向唐怡光天靈。


    “慢著!”


    孟扶搖的手掌停在唐怡光頭頂上方,不放開也不落下,笑道:“果然是你。”


    黑暗中冰肌玉骨一身鮮豔的戲子皇帝,慢慢浮出身形。


    他神情古怪的看著孟扶搖,又看看還在嚎啕的唐怡光,眼神變幻烏光流轉,那眼神裏懷念、悵然、悲涼、無奈……滿滿都是欲待出口卻早已習慣沉默或掩飾的心事。


    半晌他過去,蹲下身抱住了那孩子,摸著她的頭,輕輕道:“阿六哥哥的馬兒,是落日牧場裏最大的一匹,你怎麽可以騎呢?”


    唐怡光霍然一震,立即不哭了,抬起眼淚紛飛的臉,抽抽噎噎道:“小白馬給爹爹殺了,他不讓我騎。”


    “嗯,”軒轅旻掏出他香氣四溢的錦帕,仔細擦她的又是淚又是汗的臉,柔聲道:“以後要騎馬,阿六哥哥陪你騎,你再不會跌下來了。”


    “你是阿六哥哥麽?”唐怡光不哭了,認認真真的看他,紅著個鼻頭嗚嗚嚕嚕問:“阿六哥哥沒你高,沒你這麽花花綠綠……”


    孟扶搖噴一聲笑出來,笑完卻揉揉鼻子,轉過身去。


    她怎麽突然覺得,有點心酸呢?


    邊遠小城郡王的最小的兒子,被選中入京做傀儡皇帝,邊城守將的小小女兒,在他離開的那一日拚命追逐,她的小白馬被殺了,她去騎她的阿六哥哥留下的烈馬。


    然後她栽落,從此她的世界不再向前,萬事都已浮薄淺淡如窗紙上霜花,隻剩下模糊的,她的阿六哥哥。


    十二年。


    他在寂寂深宮裏寂寞的唱貴妃醉酒,她在永遠的四歲裏堅守著那小小少年。


    一對淒涼的童年玩伴,一生皇族辛酸的寂寥寫照。


    唐怡光看著花花綠綠的軒轅旻,突然從臉上抹了一把,沾了一手的淚水去擦軒轅旻的臉,軒轅旻不動,眼底水光盈盈,任那孩子用沾滿點心碎屑的手拭去他的戲子妝容。


    胭脂、螺黛、唇脂、珠粉、深紅眼線粉豔雙唇青黛長眉瓊脂肌膚……那些浮華豔麗的偽裝在少女沾滿淚水的掌中一一抹去,現出俊秀蒼白的少年容顏。


    唐怡光撲了過去。


    撲在十二年前的阿六哥哥懷中。


    他離去在芳草連天的春日,一駕馬車帶走了她的阿六哥哥,她的故事便永遠停在了最後的追逐時刻,最後那一眼,從高過兩個身子的馬兒上落下,眼眸倒映著千裏遼闊邊城荒戍裏漫天漫地的春草如煙。


    從此後她隻記得他們的落日馬場,他們的小白花和大黑彪,記得小小姑娘和小小少年的嬉戲,她在他肩頭看落日,看累了睡在他肩頭,晚上星月升起時他抱著她迴去,袍角掠過遍野的蒲蓮花沾一身香氣幽淡的夜露。


    多年後她做了他的貴妃,坐在金宮玉闕中吃著點心想她的阿六哥哥,攝政王說了,做貴妃就還她阿六哥哥,殺掉皇後就可以和阿六哥哥在一起。


    皇後很好,可是沒有什麽比阿六哥哥更重要。


    唐怡光將自己揉在軒轅旻肩頭,撕心裂肺的哭,軒轅旻抱著她,斜瞟著孟扶搖。


    孟扶搖對他露齒一笑,道:“殺人者死。”


    軒轅旻還在瞟她,半晌道:“你不就是不放心我麽?”


    他抱著唐怡光慢慢站起來,道:“如果你們能贏,我便不爭,我帶她離開,給我一個閑散王爺做做吧。”


    孟扶搖笑:“你舍得?”


    “舍得不舍得,又如何?”軒轅旻習慣性的媚眼一撩,“你拖了東家拖西家,明為整軒轅晟,其實也為敲山震虎,否則殺一個軒轅晟,阿越自己早有成算,不用費這麽多事,你存心一次解決我們兩個的。”


    “沒辦法。”孟扶搖笑眯眯,“陛下你讓我很警惕,你太能忍,太能裝,太有城府,娘娘我認為你是個禍害,但凡禍害,不能留。”


    軒轅旻“嗤”了一聲,道:“你們兩個,一個牢牢滲透朝臣,一個幹脆交聯外境,我一個困居深宮光杆皇帝,從頭到尾也就是個信息傳遞者和幌子,連身邊使用的人都是軒轅越的,我能蹦躂個啥?”


    孟扶搖默然,心想你現在是被我兩人控死,但是如果到最後這個皇位宗越不做給你做,憑你丫忍了多年一朝得權的爆發勁,保不準就又是一個軒轅晟。


    算你識時務。


    軒轅旻抱起那個係著他脖子不鬆手的多啦a夢,慢悠悠晃著她,道:“也沒什麽啦……我最終要的,隻是自由而已……”


    他眯著眼,神情向往語氣悠悠:“落日馬場的草原,明年春一定更漂亮了吧?那些鐵線草,櫻櫻紅,蒲蓮,紫苜蓿……紅的黃的紫的綠的開得遍野都是,天那麽遠,遠得看不見頭,扯嗓子喊一聲,三座大山都跟著你嚷嚷……嗬嗬……真好,我受夠了四麵宮牆,受夠了低聲唱曲,受夠了……受夠了……”


    千裏馬場,遼闊草原,浸淫多年的記憶裏的花香。十二年前草原上的孩子,終將含笑跨越這黑暗宮牆,一步步走向夢中的故鄉。


    他便那麽神情夢幻的和孟扶搖擦肩而過,經過她身側時,突然頭一偏,極低極低的道:“孟瀚王,你這麽大手腕的要幫阿越奪位,真的隻是因為害怕我得權後會加害他麽?”


    孟扶搖震一震,軒轅旻卻已哈哈一笑,錯身走開。


    孟扶搖沉默下去。


    有些潛藏在最深處的心事,以為隻有自己明白,誰知道連軒轅旻這個局外人都清楚,何況清明在心的宗越。


    她突然覺得尷尬,不想再在宗越麵前呆下去,匆匆道:“我出宮透氣去。”


    宗越沒有動,看著她逃似的消失在宮牆之外,半晌,微微浮上一抹蒼涼的笑意。


    那笑意是月色初升,星光卻還未及亮,於是那般寂寞高遠的嵌在蒼穹。


    ……扶搖。


    你用這樣複雜的方式……拒絕我。


    我想做閑雲野鶴的遊醫,心事一了便可永遠陪在你身側,你卻寧可將我推上那錦繡玉圍的皇位,用一國的責任來束縛掉我追逐你的自由。


    其實不用這麽費心的。


    過夠了雙重身份,在黑暗和光明中不斷遊走的複雜日子,在你麵前,我隻想做最簡單的人。


    最簡單的去愛你。


    哪怕你給我,最簡單的拒絕。


    天生的帝位操盤手孟家大王,為了毒舌男一勞永逸的安全,很雞婆的幫他剪除攝政王羽翼,逼走軒轅旻,為帝位鋪路,宗越由著她折騰,反正他自己真正想做的事隻有一件,殺軒轅晟。


    軒轅晟羽翼雖除,在昆京勢力卻並沒有全去,他掌握政權多年,處理政事一把好手,並深知兵權的重要,那麽糟糕的局勢下,京營三萬兵還掌握在他手中,他自己府中鐵衛三千,也都是真正的精銳。


    如果說境外的大軍壓境還隻是牽扯軍力的虛張聲勢,昆京內的一場惡戰才是真正的必不可免。


    宗越采取的方式,是外鬆內緊,逐漸合攏。


    軒轅晟控製打壓國內一切地下勢力,宗越便以醫聖的身份在其餘各國建立地下勢力,他對五洲大陸皇族的治病要求來者不拒,不要診金,隻以此交換他所需要的一切便利。


    他手頭有最嚴密的情報網,最精巧強大的武器,人數不多卻最精良的作戰隊伍——全部是幼年收養,在氣候最為惡劣的穹蒼北原的冰天雪地中鐵血訓練,藥物浸淫得銅皮鐵骨,同時也是第一殺手暗魅手下最大的暗殺組織,用縱橫七國的暗殺,來鍛煉殺人的實戰經驗。


    正如他自己,白天一身如雪的救人,晚上一身墨染的殺人一般,那些殺手,也潛藏在最普通的人群之中,也許是一個賣花少婦,也許是一個挑餛飩挑子的老漢,花籃裏一朵花便是一條人命,餛飩挑子的扁擔裏藏著沾滿鮮血的長劍。


    長期隱忍,一擊必殺。


    在長達兩年的時間裏,宗越早已將最精英的手下以各種方式慢慢滲透入軒轅,僅僅是去年軒轅晟慶壽,各國來慶的皇族貴賓中,就被他以私下替代的方式將自己的屬下十八人帶入並留在了軒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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