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又如何?”暗魅轉頭看她,“你是在讓我在蒸他們的時候,衝出去送死嗎?”


    孟扶搖語塞,一時竟不知道怎麽迴答,暗魅沒有錯,他衝出去也是白送一條性命,可是她早已習慣了戰北野和黑風騎之間生死相依的深摯情感,竟已經忘記了,五洲大陸的從屬之間,本來就應該是暗魅和他的屬下這種的。


    她有些茫然,喃喃道:“我隻是覺得……我大概看不下去……”


    暗魅沉默下去,他艱難的動了動身子,在馬桶後架著的馬桶床上睡下來,孟扶搖轉身過去給他換藥,她手指輕輕在那些已有改善的傷口上移動,蝴蝶一般的細致輕盈,令人很難想象,行事作風那麽彪悍的孟扶搖,做起細致事來,竟然依舊是溫柔細心的。


    晨曦的金光鍍上她側臉,照見透明的耳垂,耳後細小可愛的絨毛,優美的頰線,飽滿潤澤石榴花一般的唇,還有飛揚超過尋常女子,秀且逸的雙眉——這些都是很美的,然而最美的,是她眼神中專注認真而關切的神情。


    暗魅趴著,半偏頭看著她,他眼中神情黝黯,像是黑夜突然降臨,而他隔著黑夜看白天,光明如許遠在天涯。


    背上的手指手勢輕柔如穿花,又或是人間四月天裏流過碧草的溪水,清澈悠悠從指間瀉過,又或是郊野高樓之上的簫聲,渡越關山悠悠拂到知音人的耳邊,從感覺到心靈都起了震顫,瀲灩的,熨帖的、溫存的,落花般的手勢,種花般的心情。


    那般的美,那般的與生俱來的光明,他卻突然因之想起了自己的黑暗,那些奔逃與追逐,那些流血與殺戮,那些暗夜裏無聲的揮劍,卷下的沾血的衣扔了一地,他一次次的換衣,卻總也換不去仿佛深入骨髓的血腥氣味,屬於地獄,屬於黑夜,屬於兇猛的獵殺和隼鷹般的窺探,屬於所有和她極端對立的東西。


    突然便有了傾訴的**。


    他低低開口,孟扶搖停下了手。


    “你大概認為,作為這樣的主子,是不是太冷漠無情,其實我隻是覺得,誰活著,都不如我活著更重要些。”


    孟扶搖無語,這話要換成戰北野來說,八成要換成“你們活著,我更快樂!”


    “我活著,才有可能將他們救出,就算救不出,我也有更大機會為他們報仇,將來他們的家小,會得到更好的撫恤,比起他們,我活,更有價值。”


    看著孟扶搖有點不以為然的表情,暗魅笑了笑,道:“我有一個家仆,十分厚道,對待任何人都不離不棄,當年他和我一起被仇家追殺,有同伴受傷被丟棄,他不肯放棄,半夜潛迴去欲待救援,卻不料那個兄弟被俘後變節,受到敵人的指使,誘騙他暴露了我們的藏身之地……那是一場血腥的殺戮,人都死光了……他和我都陷入死境,我被人救了,他卻活活被剝了皮,我記得他最後推我下井躲避的時候,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他說……信任這東西……太奢侈……”


    孟扶搖不說話了。


    暗魅說得輕描淡寫,她卻仿佛嗅見了那夜的鐵鏽般的森冷和血腥氣味,看見那漢子的忠義和悲憤,看見變節者的畏縮和被出賣者的拚死,看見活剝的蠕動的人皮,藏在深井裏滿麵鮮血的少年。


    “我曾也認為,信任是個相互的東西,你坦誠以見,別人也會赤心相待,事實上,這很多時候是個美夢,不建立在一定利益交換基礎上的信任,那多半是空中樓閣。”


    “所以我和我的屬下,隻有一個關係,主人和死士,我掌控他們的意誌,生命,和家小,保證在他們犧牲後給予他們足夠的補償,他們因此獻給我永不可能背叛的忠誠,我永遠不用擔心再有背叛,哪怕就像現在,我身受重傷,而他們正在蒸鍋裏煮,我依然可以坦然坐在這裏,和你說我以前的故事。”


    他譏誚的笑了笑,問孟扶搖:“你想過沒有,假如此刻,他們耐不得蒸煮的酷刑,招認了我,那你和我,現在是個什麽境遇?”


    孟扶搖默默的,歎口氣,她不得不承認,暗魅和戰北野,是完全不同的類型,沒有誰對誰錯,確是殊途同歸。


    這個話題太沉重,她摸摸鼻子,轉了話題,掏出剛才那個蠟丸,道:“戲子說他能救我們,但是好像也有條件。”


    她捏碎蠟丸,展開紙條,一行字跡跳入眼簾:


    “朕還缺一個皇後!”


    “娘希匹,你缺一個皇後關我鳥事?”孟扶搖跳起來,將那紙條在地上踩,“還以為什麽錦囊妙計,原來就一句廢話……等等,朕?朕?”


    她咻的再次從腳底揀起稀爛的紙條,扒在上麵又看了一遍,才呆滯的道:“朕?”


    暗魅突然閑閑道:“聽說軒轅的傀儡皇帝很……特別。”


    “哦……”孟扶搖扶額,“真的……很特別。”


    口口聲聲稱她“萬歲”的戲子,敢情自己是個萬歲。


    在攝政王變態及牛叉的光輝下成長起來的帝二代,果然變本加厲的變態。


    玩的是皇朝月,飲的是貴妃酒;賞的是軒轅花,攀的是孟家柳。


    一層層撥弄甩不脫的錦套頭。


    “他和你說過什麽?”暗魅目光閃動,問。


    “萃芳齋後花園見——假如我迴心轉意接受他條件的話。”孟扶搖有氣無力答。


    暗魅嘴角微微一翹:“做他的男皇後?”


    孟扶搖端然盤坐在馬桶上,正色道:“我覺得他配不上我。”


    “誠然。”暗魅答,“能配得上閣下的,大抵還沒生出來。”


    孟扶搖翻白眼,不想和病人鬥嘴,又問:“你說他這個提議是要幹啥呢?”


    “軒轅國近期在選秀。”暗魅答,“要為陛下充實後宮,陛下後宮妃子雖多,但至今後位虛懸,實在不成體統,而萃芳齋,就是住著新一批最有希望入宮的小主的院子。”


    “哈,為什麽這麽久都不立後?”


    “當一個人自由被限製過多,總要找點事情來叛逆的,唱戲如是,作假如是,不立後也如是。”暗魅淡淡答。


    孟扶搖歎口氣,蹲在馬桶上,聽著外麵始終未曾罷休的動靜,沉思的道:“今夜之前,軒轅晟一定會重新搜宮,咱們躲過了一次,不可能再躲過第二次,喂,你燒退了沒?”


    暗魅淡淡道:“今夜之前,我會犯病一次,所以,你可以自己離開。”


    “哦。”孟扶搖爬下馬桶,揣起元寶,“我走了,拜拜。”


    她向門口走去,暗魅不動,高踞馬桶寶座之巔,看她。


    孟扶搖走到門邊,迴頭,認認真真問他:“喂,往萃芳齋怎麽走?”


    暗魅默然看著她,突然笑了。


    他一笑容色鮮妍,本有些憔悴的氣色瞬間被那琉璃般的眼神和火紅的唇掩去,滿目中皆是流光溢彩灼灼之華,亮得孟扶搖不適應的眯了眯眼。


    豔麗哦,豔麗哦,豔麗得驚心動魄哦,美人笑中死,做“皇後”也風流哦……


    可惜那驚豔的笑容一現又隱,下一瞬暗魅又恢複他那冷淡中帶點鋒利的氣質,道:“我不需要你犧牲自己去做什麽,何況軒轅旻開出的條件,必然不簡單,你何必趟這趟渾水。”


    孟扶搖笑起來,微微皺起鼻子,指著自己道:“別自戀了暗魅大哥,我哪是為了你,我就是不想軒轅晟舒服,丫的逼我狼狽躲藏,逼我險些送命,就這麽算了?我偏要和他作對,軒轅旻如果想利用我,我何嚐不能利用他?”


    她揮一揮手,氣壯山河的道:“有好玩的事為什麽不玩,偏要血裏來火裏去的玩命?來,暗魅兄,元寶兄,哀家這下可以給你們吃燕窩了。”她紮束自己,備好武器,做好在宮中長途冒險摸索萃芳齋的準備,又問:“萃芳齋在哪?”


    暗魅久久的看著她,等她快要出門才道:“就在隔壁。”


    孟扶搖踉蹌一下,扶牆哀怨迴頭,死孩子你做人太不厚道了……


    爬過一座牆,就是新秀女們住的萃芳齋,孟扶搖踮腳對後山牆望望,眉開眼笑的道:“啊,錦衣玉食,軟榻香閨,我來了……”


    “對了,我還沒問你,昨晚睡的床哪來的?”暗魅低頭打量那床,覺得材質看起來有點怪異。


    孟扶搖立刻微笑迴頭,十分樂於解答的答:“馬桶木頭拚的。”


    這迴換暗魅踉蹌一下,孟扶搖假惺惺上前扶:“哎呀哥哥你怎麽了?”


    暗魅深唿吸,平靜的道:“沒事。”


    孟扶搖又在惋惜:“你這個樣子怎麽出去?”她轉過眼不看他半裸的漂亮身材,繃緊了臉皮子,“早知道昨天應該從戲子身上扒件衣服下來,他那件水紅繡墨綠牡丹花和金剛鸚鵡的袍子我看很不錯。”說完她自己抖了抖。


    暗魅卻道:“你眼神不好了?沒看見後牆藤蔓裏掛下來的那個包袱?”


    孟扶搖“咦”的一聲,果然在濃蔭掩蓋的藤蔓中找到一個包袱,裏麵有兩件太監服飾,她幫暗魅換了衣,牽動藤蔓,裏麵有人輕輕敲了敲牆壁,孟扶搖拉著暗魅翻過去,隔壁是個小小院落,一個太監模樣的人正在藤蔓花架下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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