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碑闖殿,鬧市顯冤,那個逝去七年的錚錚女子,從淡淡幾句話裏邁步而出,依稀紅顏風骨,風標絕世,宗越眼底泛起淺淺水光,孟扶搖卻忍不住合掌一讚,心馳神往,“好女子!”


    宗越欣慰的看她一眼,低低道:“我就知道你會喜歡她,你們有些地方,很像,不過相處越久越發現不同,隻可惜她不似你能屈能伸剛柔並濟,她太過剛而不折皎皎不群,不然也不會……”


    他聲音低下去,孟扶搖歎息一聲,抱膝望月無言,心底卻掠過一個疑問,聽宗越那口氣,他那仇家應該是個勢大的狠人,為什麽聶汝涵挑釁如此,公然辱罵,依舊沒殺她?


    “當時我卻並不知道她做了這些,我甚至以為她和我那仇人是一丘之貉,因為當時國內貴族都知道,聶汝涵名是聶家千金,實則卻是我那仇人托養於聶府的私生女,不過汝涵自己不知道,她性烈如火,沒人敢告訴她,自此後她真的開始不顧家人阻攔四處拜訪名師學藝,要學成武功代我報仇,聶家人拿她沒辦法,去求助她那親生父親,我那仇人便命人找些假冒的‘名師’教她學‘驚天之藝’,汝涵很高興,沒日沒夜的學了,她是貴家小姐,不可能出去找人比試,她便和家裏武師比武,每次自然是贏的,於是她便覺得自己武功有成,當真去刺殺她父親,自然是刺不著的,她不甘心,不知從哪裏聽說我還沒死,便想著找到我,一起殺。”


    孟扶搖聽得絕倒,要不是因為實在氣氛悲涼佳人已逝,險些就要笑上一笑,哎,這個剛烈而可愛的女子,若還活著該多好?毒舌男也許就不會這麽寂寞著毒舌了。


    宗越轉首看她一眼,眼神裏也有淺淺笑意,道:“你想笑就笑吧,她是颯爽的女子,不會介意這個。”


    孟扶搖輕輕道:“我想她更願意看見你笑。”


    宗越默然,半晌轉過頭去,輕輕撫摸著掌間金紅色的塤,良久再開口時,聲音微啞。


    “她在江湖飄蕩,她那點武功自然是不夠看,然而她那親生父親是個行事滴水不漏的,派了很多人悄悄跟著她,一旦逢上危險場合,便不動聲色用飛針替她打發了,以至於誤打誤撞,她竟然在江湖上小小博了個‘天針魔女’的名號。”


    孟扶搖這迴真笑了,啊,天真魔女。


    “那一年,在別國,她真的遇上了我,當時我在和人決鬥,她無意中撞見,‘啊’的一聲便明白了自己的武功層次,我卻因為看見她而分神,在對手手下落敗受傷,她救了我,照顧我很久,我醒來時卻一掌將她推開,誤以為她身後那些隱伏的侍衛,是為了來圍殺我的。”


    “那晚下著大雨,我們在一個山洞中,我在洞裏,她冒雨跪在洞外,她不求我讓她進去,卻說‘阿越,我今日才知道什麽是真正武功,我被誤了……阿越,我聽說你學醫學得很好,你幫我,你幫我提升武功,我們一起迴去殺他。’我嗤之以鼻,直接叫她滾,她看我半晌,爬起來走了。”


    那夜風雨蕭蕭,山風怒吼,洞裏洞外的未婚夫妻,因為命運的森冷的誤會,最終沒能相擁一起取暖,而此後,也再不會有相擁的機會。


    “再見她,又是一年後,在一處客棧,我看見她和一個青衣男子有說有笑的進了客棧,我在樓上打量她,覺得她氣色不佳,好像有點真氣淤塞的模樣,也不知道這一年,她從哪練出了真氣,我有心叫住她為她疏通治療,然而看她對那男子笑得爽朗模樣,又覺得不快,便自顧自迴了房,而他們開的房,恰好在我隔壁。”


    “半夜時,我聽見隔壁房門微響,當時心中憤恨,想著果然是個水性楊花的女子,沒理會她著實是再正確不過,接著隔壁的床便吱吱嘎嘎響了起來,那時是夏天,用的是竹床,一有動靜,真是響得不堪,我聽得心煩氣躁,怒不可遏,有心去殺掉那對奸夫****,又覺得讓我看見那樣一幕,實在是天底下最肮髒的事……”


    他仰起頭,閉上眼,突然沉默下來,良久,濃密的睫毛底綻出晶亮的水珠,他輕輕道:“我最終沒有過去,最終沒有過去……”


    前塵往事撞入搖搖欲墜的破碎記憶,帶來揪心的疼痛,宗越氣息起伏,金紅色的塤在他微微顫抖的掌心有些不堪力量的發出破碎的申吟,孟扶搖輕輕伸手過去,取走那塤,道:“她的遺物吧?別弄壞了。”


    宗越輕輕“嗯”了一聲,半晌平複了氣息,轉首對她一笑,他那笑意著實不像笑,孟扶搖閃著目光掉轉頭去。


    “那天清晨我便結賬要走人,出門時正逢著小二敲隔壁門,我目不斜視從那門口過,不打算多看一眼,不防小二一推,門開了。”


    門開了。


    多少年前那扇門緩緩開啟,日光瀉入,照亮那間小小的房間,那日光如此之亮,灼痛了他的眼,從此後他便多了一處永痛於心的黑暗。


    那扇門在記憶裏,從此永不闔起,心鎖萬千,鎖不住陰霾一層。


    “……她,死在榻上,地下是那個青衣男子屍體。”


    孟扶搖短促的“啊”了一聲,雖然從宗越的敘述裏,她知道聶汝涵絕不會是水性楊花和人徹夜歡愛的女子,然而這般突兀的死亡,依舊讓她因命運的寒冷而驚異。


    宗越語氣卻平靜了下來,似乎說到這裏,不過是痛的最痛,痛到極致便也麻木,無所謂更痛一分,他柔和的側麵寫在月色裏,月光照著他比尋常人更淺幾分的發色和唇色,那般淺櫻般的色澤,讓人想起春風裏開得婉轉的花,然而那花,其實早已冰封。


    “那夜,那青衣人想來冒犯她,大抵她是心中有數的,所以刀在枕邊,但是兩人大概有掙紮,掙紮中,她雖然殺了對方,但是那堵塞虛浮的真氣突然走岔,後來那竹床吱吱嘎嘎,是因為她走火入魔臨終時,痛苦輾轉所致。”


    “她至死身子扭曲,一手按心,一手遠遠的探出去,不知道想觸摸什麽……”


    孟扶搖咬住了嘴唇。


    那樣的,淒涼的死去……


    小城客棧,燈火全熄,一個在黑暗中竹床上為生命做最後的掙紮,一個在隔壁因誤會而怒火熊熊,最終沒有邁出那關鍵的一步。


    她死時,不知自己無聲唿喚的他就在隔壁,她死時,他不知她從未負他。


    聶汝涵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探出的手,是否是在瀕死的虛幻中努力的摸那堅硬而薄的板壁,幻想成那是愛人的胸膛?


    她卻永遠不知,板壁之後,就是他真實的溫度。


    咫尺,天涯。


    宗越已不再說話。


    孟扶搖卻已明白了他的所有解釋。


    關於那個“急切”的緣由,不過是來自於那般永不可解的心結而已。


    當年,如果他幫助汝涵提升武功,便不會有她後來病急亂投醫,胡亂強練真氣,以致後來危險中輕易走火入魔,暴斃客棧。


    當年客棧相遇,如果他一見汝涵氣色不對便為她醫治,也不會有後來的事發生。


    這兩個葬送了他一生歡喜的錯誤,造成了他日後的急切之心,他那麽努力的幫孟扶搖提升武功,是因為他害怕孟扶搖在遇見危險時,像汝涵那樣,因功力不夠不足自保,最後反而害了自身。


    他那麽努力的幫孟扶搖控製傷勢,一有問題就立即用藥物壓下,拒絕給她自身調理循序漸進自愈的機會,是因為他害怕孟扶搖像汝涵那樣,錯過了那個最快治療的機會,會在某個突如其來的事件裏,害了性命。


    宗越“醫聖”之名,有很大一部分來自他治病療效極快,他一旦接受病人,必全力以赴,不眠不休沒日沒夜的務求在第一時間治愈,以前孟扶搖以為這是他的個性所致,現在才知道,所有的急切,來自於一個永遠不可挽迴的錯誤。


    那些沉在夢魘深處的,不可追記的往昔!


    孟扶搖一聲歎息,悠悠散在風中,宗越卻輕輕接過她掌中的塤,愛惜的撫了撫,湊近唇邊,一段流水般婉轉山嶽般沉厚的樂曲從他唇間流瀉而出,帶著古意的憂傷,還有些可追不可挽的記憶,是秋日落花廊下女子蹁躚一舞,舞姿輕盈不曾踏碎紅楓,然而再怎麽溫存的挽留,時光和年華都已老去,落葉也再迴不了原先的枝頭。


    一曲《傷別離》。


    人們總在傷著別離,然後推拒著相聚。


    他慢慢的,在涼亭之上,夜風之中,明月之下,吹他的古老的塤。


    那年小小的錦衣華服的人兒,冰雪般明亮的眼眸,叉著腰罵他——你這瘦雞十足廢物,日後都保護不了我!當年的小小少年嗤之以鼻,然後多年後驀然迴首發現,一語成讖。


    而那年玄元山上,珍珠簾開明月滿,那掠過柳枝的少女,驚飛一樹簌簌的綠葉,他在那般漫天綠塵中抬起頭來,看見她驚鴻一瞥的眼眸——冰雪般明亮,如一片飛入眼底的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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