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你才是不見黃河心不死。”孟扶搖一笑搖頭,“好吧,就算太子用的是月華錦,是你父皇贈予的,但兩國交往,禮物互贈之類的事兒,各國禮部和皇史館都會有詳細記載,咱們要不要去查查?你璿璣不提供,無極國是一定樂於提供的。”


    不待佛蓮迴答,她步步緊逼,“再好吧,提供這史料一來一迴的好生麻煩,咱不要那麽浪費國家人力物力,就在這裏現場解決,佛蓮公主,據你說,你對璿璣圖熟悉得天下無人能及,那麽請問,璿璣圖有多少解?”


    “四章,一百一十五句。”佛蓮立刻答,隨即冷笑道:“你若能多解一句,那我服你。”


    “我不需要你服,不過大抵你是必須要服的。”孟扶搖彈彈掌中璿璣圖,微笑,“很不幸,是一百一十六句。”


    “怎麽可能!此圖我精研十年,再無任何讀法成句,你又在大放厥詞,當真視這天下飽學之士無物麽……”


    “你又來了,”孟扶搖頭痛不勝的截斷她的話,“這迴把全天下飽學之士都拉來做我的敵人了,你累不累,不過這可不是我說的。”


    “誰?”佛蓮聲音都變了。


    “你說呢?”孟扶搖拉長聲音,斜睨她笑。


    佛蓮一直蒼白的臉色瞬間漲紅,紅如鮮血,那血色突突的湧上臉,甚至濺上眼底,她用那樣帶血的眼神看著孟扶搖,森然的,恨毒的。


    孟扶搖視若不見,將圖對著殿下一揚,道:“第一百一十六句為:斜讀圖中第一行,第一字;第十行,第十字,第六行,中間六字,此句八字,非兵法戰策,而是一個人的生辰八字!”


    “戊午、乙醜、辛未、癸巳!”


    她微笑著,問:“敢問佛蓮公主八字幾何啊?”


    她問:“按年日來算,圖中所示的生辰八字,和公主殿下的年紀好像不甚相符?”


    她問:“公主殿下精研璿璣圖十年,可惜,最重要的一句,怎麽偏偏就沒看出來呢?”


    滿殿靜默,甚至聽得見燭身上燭淚緩緩流淌的聲音,空氣中多了種尷尬無措的靜默,衝在最前麵的一些人鬆開了拳,一些人在無聲緩緩退後,還有一些人,惶然的看看孟扶搖,再看看佛蓮。


    佛蓮立在那裏,隻是這八字報出的刹那之間,這個一直拚命尊貴的、平靜的、慈和的、聖潔的公主殿下,那些尊貴平靜慈和聖潔統統如被那八個字引起的無聲颶風給掃個幹淨,連同臉上所有的表情,眼底所有的情緒,全身所有的血色,和一個人全部的精神氣,都統統被席卷而去。


    她立在那裏,還是那個佛蓮,卻突然成了死的、僵的、凍結的、麻木的、行屍走肉的。


    如果一刻鍾前她還是美麗端靜,完美無瑕的公主,現在她不過是具著了公主冠冕的草人。


    然後她突然直直倒了下去。


    孟扶搖立即一聲大喝:


    “昏啥!”


    那個“啥”字,破音如霹靂,風一般的卷過大殿,震得滿殿宮燈齊齊跌落,燭火刹那一振又熄,殿中光線立時黝黯深沉,那些隱在暗處的層層帳幔,被風聲驚動,輕輕飛起,恍如無數幢幢鬼影,在其中蠕動。


    這樣的雷霆喝聲,刺激得所有人都忍不住抬手捂耳,佛蓮也不例外——於是她昏不成了。


    她抬手,捂耳,手還沒抬起,身側突然多了一個人,那個人好純真的對她笑,道:“蓮花,我被你逼了這麽長時間都沒昏,你這麽急著昏做啥?好歹把事情說完再昏嘛,做人要厚道,要對得起你的粉絲,你看看你這一昏,讓你的擁躉們多尷尬呢?”


    佛蓮極慢極慢的放下手,死死盯著孟扶搖,眼神裏仿佛爬出無數條蛇,每條都死死纏住了孟扶搖,她用那樣帶著毒氣的膩滑的眼神在孟扶搖身上絞了一遍,突然慘然一笑,道:“不過如此,誰愛誰輸。”


    孟扶搖不語,半晌道:“你到現在還覺得你那是愛?你不過是占有欲,說實在的,佛蓮,你若是個正常點的女人,誰高興費那閑工夫和你作對?寧毀十座廟,不拆一場婚,讓太子殿下有個好老婆,誰不開心?可惜,你讓人忍無可忍。”


    她一拂袖,大步離了她身邊,殿上戰南成此刻才緩緩笑道:“不知道孟將軍,手中怎麽會有璿璣真本?”


    “迴陛下。”孟扶搖一俯身,琅琅道:“敝國太子和佛蓮公主取消婚約,璿璣圖早已收迴一事,我無極朝臣人人皆知,並甚為不齒某公主對此絕口不提之行為,太子前日離開天煞前,曾和草民說,當年婚約取消之時,應璿璣國主之請,答應等公主成年之後再對天下公布,然而不曾想公主至今以太子未婚妻自居,此舉不僅令太子為難,也傷公主清譽,草民當時就自請勸說公主,隻是覺得以草民身份,所言所行難服悠悠眾口,太子便給了草民此圖,並道除非公主再次在七國王公之前提起,不可當眾出示,免傷公主尊嚴……陛下,草民實在是聽見她那句‘一殿君臣’,怒從心起才致失禮朝堂,還請恕罪。”


    戰南成歎息一聲,默然半晌,才神色為難的輕輕道:“公主也是愛之深切……來人,送公主迴——”


    他話說到一半,突然被一聲淒厲的高唿切斷,那聲音帶著絲絲血氣突兀拔地而起,夾雜著一聲拔劍出鞘的厲響,如銳利的冰晶般,戳破飛龍舞鳳的大殿藻井,戳破這一刻尷尬的寂靜。


    “長孫無極,你好狠!鳳淨梵做鬼也不饒你!”


    叫聲未畢,劍光嚓的一聲拉開一道白虹,照得黝黯的大殿都亮了一亮,驚唿聲隨之響起,鳳四皇子顫聲大唿:“妹妹!”隨即有人大叫:“公主不可輕生!”有人滑步上前,劈手奪劍,厲喝聲驚唿聲惋惜聲救援聲亂七八糟響在一起,接著,當啷一聲,長劍落地。


    鋼鐵之質敲擊上金磚地麵,聲響清脆,激得人們都顫了顫,孟扶搖背對佛蓮,卻連頭也沒迴,隻在眉間浮起一抹譏誚的笑容。


    真要想死,會在人堆裏自刎?


    公主殿下真是連死都不會忘記做戲。


    佛蓮倒在鳳四皇子懷裏,哀哀哭泣,不住泣問:“為什麽不告訴我,為什麽不告訴我!”


    鳳四皇子抱住她,熱淚漣漣,連聲道:“我也不知道這事……父皇母後定是怕你身子禁受不住,想等你好些再慢慢說的……誰知道會出這事……”


    他霍然扭頭,怒視孟扶搖,厲聲道:“孟將軍,你現在滿意了麽?將佛蓮逼到傷心自刎欲待求死地步,你現在開心了?”


    “我有什麽開心不開心的?”孟扶搖抱著臂,環視周圍麵露不忍之色的人們一圈,慢吞吞道:“我看見各位在為撒謊者唏噓,就覺得這人生真******不公平,剛才我被人逼著要自刎,怎麽就沒人為我唏噓一聲?我若是剛才拿不出璿璣圖被逼自盡,諸位隻怕都會拍掌叫好吧?說真話的被千夫所指,說假話的被人人憐惜,原來這就是七國王公,這就是真理公義?”


    被她目光掃到的人,都不禁麵露尷尬之色的低下頭去,有人低低道:“公主也是被蒙在鼓裏的嘛,誰叫無極太子秘而不宣呢?”


    “放你媽的屁!”孟扶搖勃然大怒,“你腦子裏灌的是泥漿還是豬糞?居然怪到太子殿下身上?要不是你們璿璣國主請求太子等佛蓮那永遠都好不了的身子好了再對七國公布,他犯得著秘而不宣?太子殿下是有錯,他唯一的錯,就是當初對你們偽善做作的璿璣,太心軟!”


    她齜牙咧嘴的笑著,大步跨了過去,嚇得剛才說話的那個璿璣人士退後一步,孟扶搖不理他,從地上撿起那柄佛蓮自刎未成的長劍,虛虛往自己脖子上一擱,作勢一劃。


    “啊呀!我要自刎了啊!”


    雅蘭珠立即撲過來,大叫:“孟將軍不可輕生!”伸手奪劍,孟扶搖立即撒手,抱住雅蘭珠,假哭:“為什麽不告訴我?為什麽不告訴我?”


    雅蘭珠沉痛的撫摸著她的背脊:“告訴你你會對月流淚對花吐血的……”兩人相擁在一起哈哈大笑,雅蘭珠捂著肚子,一步三搖的撲到牆上大唿:“哎喲媽呀,不成了不成了……”,孟扶搖將長劍一扔,一腳踩裂,輕蔑的道:“瞧,人堆裏自刎,我也會!”


    滿殿冠冕楚楚的貴族掌門愕然,看孟扶搖大笑著,對戰南成彎了彎腰,誰都不看的挽了雅蘭珠出去,跨出高高的正殿門檻,兩人的身影漸漸消失在長長的漢白玉階上,唯有邊走邊笑的對話聲,遠遠傳來:


    “長孫無極,我做鬼也不饒你——”


    “孟將軍不可輕生!”


    “哎呀,你幹毛搶我劍啊?讓我死,讓我死——”


    “不是你自己遞過來的嗎……”


    “長孫無極,我鳳淨梵做鬼也不饒你——”


    “拜托,我胃納不好,吃夜宵時聽見你說這個更沒胃口。”宗越端起飯碗,頭也不迴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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