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脈和親情,兩者不能並得,那一夜那孩子想出了白發,到得清晨,晨曦裏他拔去那根白發,然後以監國之令接連下了幾道旨意。”


    “那幾道旨意,給了王爺更為尊榮的封號更多的封地,卻削去了他的軍權,那孩子當時還心存希望,希望王爺能主動就封,從此走遠了,那些沉在歲月裏的舊時恩怨,也便能慢慢淡去了。”


    “然而王爺以王妃身體不佳為由拒絕就封,失去軍權後,他並沒有甘心養老,一直韜光養晦,暗中交聯,他行事光明磊落,對朝廷總是一副忠心耿耿模樣,朝野上下,無人不讚他忠義仁勇,那孩子一直冷眼看著,一方麵確實不能隨意處置‘忠臣’。另一方麵也是希望親生父親懸崖勒馬,所以隻是一直暗中掣肘,卻沒有真正動他。”


    “誰知道王爺竟是個膽子比天大的人物,他耐不得這般日子,竟然聯合了皇後,去暗示這個孩子他的身世,要求他認祖歸宗,殺了養父,迎接親生父親歸位。”


    “這個要求著實荒唐,那孩子一笑而已,然而王爺憤恨之下,竟然真的鋌而走險,勾連外國,並欲待煽動在京軍中舊部發動兵亂,那孩子知道這事後,知道事已不可為,隻得痛下決心,給了他二十萬軍去平邊疆之亂。”


    “這是考驗,也是最後一個機會,王爺如果老老實實平叛,那孩子也絕不會難為自己的親生父親,然而他……果然作亂了。”


    長孫無極沒有笑意的笑了笑,道,“後麵的事,你自然知道了,那是發生在當朝長孫皇族的故事,王爺是德王,皇後是我母後,那個孩子,就是我。”


    孟扶搖緊緊抓著他的手,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麽做什麽,這世間為何要有那許多陰差陽錯顛倒翻覆?生生葬送了那些無辜的人的幸福,這個故事裏,明明誰都沒有錯,最終卻造成了誰也料想不到的後果。


    “扶搖,高羅國作亂是真的,我沒有騙你。”長孫無極低低道,“隻是我既然能查獲在國內潛伏的高羅奸細托利,我自然對高羅早有防備,所以我過去沒多久,高羅戰事就結束了,但是這個消息,沒有放出來。”


    “而我需要向你解釋的事,這一刻終於可以解釋。”他溫柔的理了理孟扶搖眼側被眼淚粘在額角的發,親自替她攏好亂了的鬢角,道,“我確實沒有想到他不惜放棄姚城也要設計殺我,我料到了所有事,竟然愚蠢的沒有料到,我的父親要殺我。”


    我的父親,要殺我。


    孟扶搖的眼淚滴了下來,滴在鮮血浮蕩的地麵上,那些凝結的紫色的血被化開,在地麵上再次洇出一片淡紅,像一朵黃泉彼岸開放的,花葉永不想見的曼殊沙華。


    她突然撲過去,抱住了一動不動的長孫無極的肩,她的眼淚滾燙的灼在長孫無極肌膚上,一滴滴都似水銀般沉重,穿裂肌骨直入心底,砸出一大片的灼熱的疼痛。


    長孫無極緩緩抬眼,看著燈下淚水盈盈的孟扶搖。


    此刻,一燈昏黃,那些寫滿滄海桑田寂寞的故事緩緩流過,這個身陷修羅場麵臨死境也不曾皺眉的女子,為他的故事而哭得熱淚翻飛。


    元寶大人也撲上來,撲在了他們的中間,緊緊的抱住了長孫無極。


    “求求你,哭一次,就一次……”孟扶搖搖著默然趺坐的長孫無極的肩,指甲直掐入他衣內,“哭出來,哭出來……”


    “求求你……哭出來……”她埋首在他肩,一遍遍哭泣著重複。


    長孫無極凝視她半晌,終於伸手攬住她,仰首,看著那一線細微的窗縫裏透進的月光。


    那是無分今古的月光,那是寫盡悲歡離合的月光,那是渡過荒涼之河,於人世的金粉迷離中剝脫,永遠冷然遙照,不知世事疾苦的月光。


    他以前的人生,也是那樣的月光,冷而高遠的,不屬於千帳燈火,不屬於平凡歲月,不屬於紅塵溫暖,他陷身權謀幾迴合,恩怨翻覆如指間沙流過,大夢醒來身是客。


    他是王朝的主人,他是人世幸福的過客。


    他享盡人間奢侈,有些事於他亦是奢侈。


    然而此刻,有人和他相擁,為他流淚,她的溫暖透骨而來,他不能拒絕的聽見凝冰化凍的聲音。


    很久很久以後。


    他仰起頭,閉上眼。


    月光勾勒出他精致的下頜。


    勾勒出,長睫之下,細細流下,微微反光的水滴。


    當長孫無極和孟扶搖從那間彌漫血腥氣味的鐵牢裏走出的時候,天色已經大亮,金色的陽光無遮無擋的灑下來,孟扶搖仰起頭,用手擋住過於明媚的日光,那些溫暖的照射直直射入心底,她聽見僵硬的骨節複蘇的聲音,她帶著希冀轉迴頭來,希望看見長孫無極沐浴在陽光下的神情。


    他那狠心的父親,想用最後一擊從此擊倒自己不敗的兒子,孟扶搖卻希望,長孫無極從此能放下背負獲得重生。


    死去的人終將帶著那些罪孽深埋黃土,所有前塵都將化為野史中一縷苦澀的墨痕,活著的人還有更遠的路要走,她相信長孫無極是永遠的勝者,當他那偏狹的父親用自己的死意圖拉他永墮地獄時,勝負已定。


    長孫無極感應到她的目光,微微笑了笑,握了握她的手。


    他掌心的溫度已經恢複,是令孟扶搖安心的溫暖。


    孟扶搖含著眼淚笑了笑,她眼神晶瑩流轉,像一方最為珍貴的寶石。


    長孫無極看著她,然後眼光越過她的肩,更遠的投開去,投向前方佇立的女子。


    那裏,一株早桃前,穩穩立著華衣貴豔的女子,依舊環佩璀璨珠光搖曳,珠光後的眼神卻是不安而焦灼的,寬大的飛金繡鸞衣袖下,手指不能控製得絞扭在一起,泄露了她內心的緊張。


    元皇後。


    長孫無極看著她,隨即轉開眼,帶著孟扶搖走了過去,他一直走過元皇後身邊,然後,擦過她身側,完全忽略掉她張嘴欲言的神情。


    元皇後怔怔看著兒子就那樣漠然而過,臉上神色根本看不出任何端倪,她的身子突然開始發抖,她扶住了身後的桃樹,指甲深深陷入樹身,掐出蒼綠的樹汁,宛如樹在流淚。


    孟扶搖垂下眼睫,她心底和長孫無極一樣希望元皇後可以就此沉默,聰明的什麽都不問都不說,然後讓時間平複掉所有的傷痕。


    然而不是所有人都能是長孫無極,在他們走過十幾米後,元皇後終於嘶喊出聲。


    “他——他怎麽樣了?”


    長孫無極繼續前行,頭也不迴,答,“薨。”


    元皇後晃了晃,退後一步,撞得身後樹一陣搖晃,簌簌落了漫天的粉桃,落了她一頭一身。


    她半斜著身子,就這麽任桃花落滿衣襟,這個一看就十分端整,任何時候都不肯失態的一國之母,此刻完全忘記了皇家尊貴儀態莊嚴,她空白著神情,任憑自己被淹沒在一片嬌豔的輕粉中。


    長孫無極沒有迴頭看自己的母後,他就那麽走了開去,直到身後突然爆發出一聲厲吼,“帶我去看!”


    與此同時元皇後提起裙裾,跌跌撞撞向他們出來的那群房子衝去,長孫無極立即道,“攔下!”


    宛如鬼魅突然自地底出現,樹叢後屋頂下,飛下幾個灰衣利落的人影,毫無表情也毫不猶豫的,攔下了元皇後。


    元皇後厲喝,“爾等賤人,竟敢攔我!”


    “皇後鳳體尊貴,不當親涉汙穢之所。”長孫無極淡淡道,“何況,德王尚未收殮,於禮不合。”


    元皇後怔在那裏,清晨的風涼涼吹著她瞬間蒼白後又開始發紅的臉頰,半晌她突然冷冷一笑。


    她斜視著長孫無極,淡淡道,“皇後,是嗎?”


    緩緩抬手,元皇後脫下金釵,取去鳳冠,拔了玉簪,扯斷珠鏈,將那些皇後冠帶扔了一地,然後,輕輕邁步上去。


    她綴著珍珠的鳳履,慢慢輾轉在那些象征尊榮的首飾上,一一踩碎。


    珍珠翠玉被踩碎的聲音細微而驚心動魄,聽得人心都緊了緊,長孫無極眉梢跳了跳,元皇後冷笑著,開始脫九鳳金繡的鳳袍。


    隱衛無法再呆下去,對長孫無極躬一躬身,背過身去,元皇後眉毛也不抬,將鳳袍扔於腳下泥濘,身上隻剩下了一襲淺黃的單衣,她低頭看看自己腰上係的是代表皇族身份的鳳紋金絲帶,順手也解了。


    最後她取下腰間的鳳佩,那精致溫潤的美玉在她保養得細致的掌心熠熠生光,她將玉放在掌心,對著長孫無極,平伸出去。


    長孫無極的目光瞬間冷如霜雪,元皇後抬眉,對他挑釁一笑,掌心緩緩向下,一覆。


    “啪!”


    玉碎。


    二十六年前的納妃之聘,代表無極國帝後之尊的無上鳳佩,此刻一往無迴碎去。


    遍地翠色晶瑩的碎玉,在芳草間濺開去,滾落如淚珠。


    “我已經廢了我自己。”元皇後一聲聲冷笑,“現在,我去看我的故人,不再於禮不合了吧?不再礙著你們長孫家的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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