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極,我已經做到了我要為你做的事,我一直在等你,等你平安的消息。


    你為什麽,還不迴來?


    戰爭在無極大地上繼續,一身縞素的德王先鋒已經接近京城,當然,楊密並沒有“攻破京城,搶占皇宮,圖謀大位”,然而在一心肖想至尊大位的德王心中,誰都有可能是和他搶位子的覬覦者,他心急如焚,日夜行軍,士兵們在不斷逃散,每天都有千計的兵丁逃跑及凍餓而死。


    南疆大營的糧庫,並不止武陵一個,然而在德王行軍過程中,原本已經聯絡好的華州等地,都不約而同的出現延誤糧草等狀況,世事如棋,風雲變幻,一些細微的動作,正在悄悄改動著這場“複仇起事”的動向和格局,正如蝴蝶在遙遠的某處扇動翅膀,千萬裏外便激起了狂暴的風。


    那些改動並不明顯,以至於遠在武陵的孟扶搖渾然不知,她日複一日的沉默下去,也漸漸的瘦下去,並不是很明顯的瘦,身體上所有的骨節卻都漸漸突了出來,繃得肌膚發緊,一張臉上眼睛越發的大,看人的時候幽幽的懾人。


    戰北野和宗越始終在她身側,這兩人互相看不順眼,卻將孟扶搖保護得很好,鐵成和姚迅也過來了,潛在士卒中做苦力,雅蘭珠還是每時每刻連上廁所都跟著她,嘴上說是看著奸夫****,其實隻是怕她出事而已。


    一群人將孟扶搖看得很緊,都怕她急瘋了做出什麽事來,孟扶搖卻安靜而沉默,近乎堅決而執拗的等著那個消息,她沒事了便弄隻小板凳,坐在那裏看戰北野一邊和宗越鬥嘴一邊不時的斜瞄她一眼,看雅蘭珠撅著嘴死死蹲在她身邊,看鐵成攬下內院裏的所有活計隻為能在她麵前多走上幾迴,看宗越沒完沒了的開補藥恨不得把藥鋪裏的藥都用上一遍,早春的陽光淡淡,有種鮮明的綠意,她在那樣的陽光裏想,自己何其幸運,居然能夠遇見這些溫暖而美好的東西,便為這個,這一遭也來得值了。


    到了晚上是比較難熬的,她睡不著,聽著風聲掠過屋簷便想——許是迴來了?又責怪自己為什麽要那麽決裂,自刎什麽呢?拖著暗衛首領死什麽呢?當時抱著死在戎軍手下的心衝迴去不就來不及留暗號了嗎?為什麽要怕自己的屍身落在戎軍手中而想自刎呢?這下好了,“孟姑娘自刎”驚著他了,要不然以他的性子,怎麽可能冒險千裏奔馳而歸,因而遭到埋伏呢?


    這樣想著便睡不著,黑暗裏目光炯炯。


    每個夜晚都是相同的,這些夜晚從出事消息傳來開始也不算很多,但是在這樣的反複責問折騰下便度日如年般,漫長難捱。


    孟扶搖不知道,睡不著的不止她一個。


    院子裏的大樹上睡兩個人,兩個在床上躺不住的人,一個捧著酒壇拚命喝酒,一個高居樹端若有所思。


    “他沒死。”喝酒的是戰北野,“我敢打賭這小子現在不知道在哪使壞。”


    宗越平靜俯身看他,“你為何不和扶搖說。”


    “我說了她會認為我在安慰她,她隻相信眼見為實。”戰北野扔掉一壇換一壇,“我也在等,如果不出我預料的話,消息就在這兩天。”


    宗越默然,半晌道,“王爺,你最近喝得很多。”


    “我生氣!”戰北野又換一壇,抬手要把喝完的壇子砸出去,想了想又輕輕放下,放下的時候控製不住,哢嚓一聲捏破了酒壇,手上的鮮血浸出來,他看也不看往酒裏一浸。


    “混蛋長孫無極,不知道她有多自責多擔心嗎?為什麽不傳個消息迴來?”


    “我以為王爺你會生氣孟扶搖。”宗越淡淡道,“閣下一番熱血丹心,大抵是要虛擲了。”


    戰北野不答,咕嘟咕嘟喝酒,半晌一抹嘴,道,“她隻是因為愧疚自責才如此,我會讓她愛上我。”


    宗越拂掉衣襟上一點落灰,他白衣如雪的身影溶在淺銀的月色中,渾然一體,良久他道,“自欺欺人。”


    戰北野答,“彼此彼此。”


    月色悠悠的落下去,院子裏鋪了一層銀色的霜,樹梢上的對話並沒有傳入屋中人的耳,一些沉在夜色裏的心事,每個人隻有自己才知。


    這一夜孟扶搖又沒合眼,天明時分才模模糊糊睡去,她睡著後,桌上小床裏爬出穿睡衣的元寶大人,元寶大人居高臨下的俯視著孟扶搖,半晌,攤了攤爪。


    ……我那麽明顯的暗示都給了你,你居然都不懂,豬頭。


    它撫摸著自己那件大紅袍子,那是它和主子之間的約定,代表喜樂和平安,作為能和主人心靈相通的神鼠,它老人家不急,你孟扶搖急什麽急呢?


    它又忘記了,那隻是它主子和它之間的秘密,孟扶搖沒有讀心術,更沒有讀鼠術。


    元寶大人盯著孟扶搖,眼珠子在她被子下掃了掃,那裏隱約一個清瘦的輪廓,元寶大人看看自己越發肥碩的身材,有點良心發現。


    它吭哧吭哧搬出裝餅子的盒子,跳進去一陣亂翻,半晌扔出幾個字,在桌子上排好。


    排完以後它順便就在桌子上睡了,等著看明天喜極而泣的孟扶搖。


    睡到半夜元寶大人有點餓,於是翻了個身,爪子習慣性的摸——它床邊隨時都有零食的,摸到一塊餅,順嘴就啃吃了。


    第二天早上元寶大人是被孟扶搖驚醒的,它聽見孟扶搖“啊”的一聲短促的低叫,隨即,她的眼睛就亮了起來。


    元寶大人想,哎,喜極而泣了。


    那眼睛越來越亮,有晶瑩的東西在裏麵滾動,珠子似的滑來滑去,卻始終不肯落下,半晌,孟扶搖低下頭,捂住了臉。


    她的手指深深揉進發中,一個痙攣的姿勢。


    元寶大人怔怔的看著她,覺得這個“喜極而泣”看起來不是那麽標準。


    很久很久以後,它看見孟扶搖甩了下頭發,抬起眼圈紅紅的臉,盯著那字看了半晌,突然伸手抱過了它。


    她手勢極為溫柔,是和元寶大人相識以來從未有過的溫柔,她將元寶大人輕輕放在掌心,用指尖慢慢梳理它雪白的毛。


    元寶大人被嚇住了,風中淩亂的瞪著她——這女人歡喜瘋了?


    孟扶搖不說話,慢慢的梳它的毛,手勢輕柔,元寶大人十分愜意,覺得這動作比主子還溫存,隻是這個瘋女人今天轉性了?不會是想先摸它後掐它吧?


    隨即便覺得腦袋上一涼,像是有什麽潮濕的東西落下來,元寶大人伸爪一摸,爪子濕濕的。


    頭頂上,孟扶搖將下巴擱在它腦袋,輕輕道,“可憐的元寶,你沒主人了……”


    元寶大人聽得心中先是一撞,不知道是什麽酸酸的滋味泛上來,隨即又覺得不對,它掙紮著轉身看那幾個字,頓時發出了一聲尖叫。


    明明是“他沒事了”,為什麽變成“他沒了”!


    誰把那個“事”字搞沒了!


    神啊!


    元寶大人騰的一下跳起來,一個猛子紮入盒子中,拚命找還有沒有多餘的“事”字,找了半天發現盒子裏就那一個,它悲憤的迴轉身,便見孟扶搖溫柔而憐憫的看著它,眼神裏寫著“可憐的,傷心瘋了的元寶。”


    元寶大人看著那樣的眼神,忽然想到,“她竟然是在為我失去主人而流淚……”


    元寶大人怔在那裏,半晌又是一聲尖叫,它拚命奔到孟扶搖麵前,手舞足蹈用力比劃,想要說清楚,“少了個字!”


    孟扶搖隻是笑著,輕輕撫摸著它,笑著笑著,卻有眼淚滴下來。


    元寶大人受不了了,哀嚎一聲奔了出去。


    主子……我犯錯了……我沒能傳遞準消息……你趕緊迴來啊……


    正如戰北野所料,戰局幾乎就在那日,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三月初二,逼近京城附近的楊密軍隊,在京城五十裏外的沙河渡,突然遭遇無極國大軍,楊密起先以為是戍守京城的禁衛軍,正要打出德王旗號,對方將旗已經冉冉升起,帳下將領冷笑行來,卻正是奉命出征高羅國的那支大軍,而將領身側,明黃旗幟下,戴著銅麵具的主帥,正笑吟吟的看著他。


    楊密心中一沉,知道上當,大唿,“休矣!”


    是日,十萬先鋒齊解甲,楊密陣前自殺。


    三月初三,德王在內陸城池湎州郊野,同樣看見了這一支本該在海岸東線的軍隊,與此同時他還看見了本該屬於自己麾下的楊密的軍隊。


    兵鋒如火旌旗如林,當那些飄揚的旗幟如海一般淹沒他的視野的時候,德王心中發出末日來臨的哀嚎。


    兩軍甫一接觸,德王的頹兵便潰不成軍,德王帶著殘騎倉皇南逃,指望留在最後接應的****戎軍隊庇佑,在南疆打下一塊地盤苟延殘喘,不想神情木然的****戎確實帶兵迎了上來,隨即將長刀向德王一指。


    一場轟轟烈烈的勤王複仇戰事,在其自以為一路順風的前進中,遭遇了一場有備而來毫無端倪的等候,幾日之內便犁庭掃穴摧枯拉朽般煙消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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