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明顯,建起這座和城中風格極不協調莊子的主人,一定固執而堅持,有著對自己出身的最深沉信仰和膜拜。


    深夜,莊子很安靜,一些起於青萍之末的風,還沒有刮到這個方向來。


    “城主大人!”


    一聲帶著哭音的嚎叫卻突然驚破這一刻的寂靜,聲音未落,門上銅環已經被人拚命扣響!


    “什麽人在此喧嘩!”幾乎是立刻,明明看來一片安詳的莊子內便爆出警覺的沉聲大喝。


    那層層疊疊的樹皮樓上,也隱隱約約有些森黑的東西在閃著光,戒備森嚴的對準了夜半來客。


    “屬下是郭二!聽差班的班頭!”那人拚命扣著門環,“城主大人,出大事了,出大事了哇!”


    “大人夜間不見客!你昏了半夜來驚擾!”那聲音不放行,“滾迴蘇應化那裏去!”


    “蘇大人遇刺了!”


    一聲高喊石破天驚,門內那個沉雄的聲音也頓了頓,似在消化這個驚人的消息,隨即莊子裏響起一陣雜遝的步聲,半晌後聲音再度響起,卻不是先前那沉雄聲音,而是一個帶點厲氣的金鐵之音,“怎麽迴事?”


    “屬下也不明白……有刺客……刺客還在蘇大人屍身上留了一封信!”郭二站離門一步,讓那門內透出來的燈光照上自己的臉,將一封書信深深遞過頭頂。


    門內一點燈光緩緩的轉出來,掃過郭二,掃過他身邊幾個麵貌熟悉的戎人衙役,隨即移開,半晌後,有人低低嗯了一聲。


    超過尋常厚度的大門終於開啟。


    兩盞牛角燈漂移出來,一群人擁衛下,一個中年男子步伐穩定的出來,按照戎族風俗,冬日裏依舊半裸著胸,披件七彩氈袍,並不如尋常戎人般高壯,居然是個中等個子,一雙眼睛眼珠微褐,轉動時兇光一閃而逝。


    他一抬頭,看見前方獨輪車上草席蓋著的蘇縣丞屍體,不由一怔,道,“怎麽連屍首都拉了來?”


    “大人。”郭二彎下身去,“蘇大人就是在這附近遇刺的,他聽聞城中漢民有異動,趕來向您通報的時候出了事,屬下們沒法子,隻好……”


    阿史那皺了皺眉,道,“附近?”他突然想起了什麽,道,“我看看傷口,也許能知道兇手來路。”


    郭二躬身遞上信,阿史那一皺眉,身邊一個護衛立即喝斥,“別用你的髒手靠近大人!”將他搡到一邊,奪過手中信遞上,阿史那這才順手接過。一邊拆一邊向獨輪車走去,蘇縣丞一張慘白的臉暴露在月光下,死魚般的眼翻向天空,看起來詭秘而陰冷。


    阿史那自然不會懼怕死人,他不急不忙的拆信,手中信封口卻粘得緊,他盯著蘇縣丞的屍身,一邊無意識的舔了舔封口,用唾沫將封口****,嘩啦一下撕開。


    信撕開的那刻,他也走到了蘇縣丞的屍身旁。


    他去掀蓋著屍首的葦席,一邊瞄過從信中抽出的那張薄薄的紙。


    紙薄軟,紙上字跡大而淩厲龍飛鳳舞。


    “借我挾持一下。”


    幾乎在眼光剛剛觸及那紙的刹那,阿史那便立即醒悟,反應極快的向後暴退。


    可惜已經遲了。


    一雙手,一雙沾著血色卻形狀精致的手突然從蘇縣丞胸中穿出,刹那間穿過蘇縣丞的屍首,掐向阿史那的咽喉!


    那手快得像一抹追躡星光的閃電,半空中一彈一點,阿史那要避,突然覺得胸中氣息一窒,腳下莫名其妙一軟,這一軟,那手已經到了他咽喉,鋼鐵般捏住了他氣管。


    那手指一捏上來,阿史那立即心中大叫一聲我命休矣,雖然隻是一雙手,但對方指力間透出的穩定和勁氣堅如磐石,令人覺得一旦被抓住,便永不可甩脫。


    那手指彈了彈,彈飛指間的肉屑,隨即,蘇縣丞的屍身慢慢坐了起來。月色清冷,屍體慘白,屍體的胸前破了一個大洞,洞中伸出一雙手,手掐在阿史那脖子上,怎麽看都是一副恐怖而詭異的畫麵。


    有人已經嚇得腿軟,啪一聲,一盞牛角燈掉落地上,迅速燃燒起來,卻也沒人喝斥,沒人說話。


    一片驚心的窒怖中,卻有銀鈴般的笑聲響起。


    “長孫無極的法子就是好,可惜我沒有透明手套。”


    笑聲裏蘇縣丞屍體突然軟軟落在一邊,一個黛色人影從獨輪車上坐起,手仍舊卡在阿史那咽喉上,笑吟吟道,“多謝城主,你真大方,我講借,你就借了。”


    阿史那盯著這陌生少年,吸氣道,“你……是誰?”


    那少年不答他的話,偏頭嗅了嗅自己身上的屍臭,惡狠狠對著遠處黑暗看了一眼,道,“懶人,苦差事我都做了,你還不出現!”


    有人低低笑了一聲,隨即白影浮現,淡淡唇色笑意溫和,正是宗越。


    那少年自然是孟扶搖,她手一伸,推著阿史那往迴走,“來來,城主大人,這半夜三更的,何必在門口吃風呢?”


    她推著阿史那向門裏走,一路大搖大擺登堂入室,衣袖一拂將房門關上,隨即拖過一張紙,道,“我說,你寫。”


    她剛剛說了幾句,阿史那便變了臉,怒道,“不成!”


    他話音剛落,遠處突起喧嘩之聲,聽來像是人的呐喊嚎叫,轟然如雷,遠遠聽來便有拔城之威開山之勢,呐喊聲裏隱約還有刀劍鏗然聲響,一**逼了來。


    孟扶搖臉色一變,仔細聆聽,身側宗越突然道,“大群的人向這裏過來了,也許……消息走漏了。”


    隨著他的話聲,急如亂雨快如抽鞭的擂門聲起,沒擂幾下,大門便被衝開,一群花花綠綠的漢子唿嘯著衝了進來,領頭的手中拎著幾個人頭,鮮血在地上瀝了一條長線。


    “城主大人,這家漢民勾結外人殺我格日神子孫!我們已經宰了他一家!請城主大人發兵去捉那殺人兇手!”


    人頭在兇悍的戎族頭人手中晃蕩,鬢發蒼老,滿麵傷痕,看眉目赫然是胡家老漢。


    已經退入門樓內的孟扶搖一眼看清那人頭,立時臉色大變,宗越靠得她近,聽見她牙齒格格微響,全身都在控製不住的顫抖,擔心她暴怒之下真氣走岔,將掌心輕輕按上她後心。


    孟扶搖卻根本沒有注意到他的舉動,她隻覺得渾身灼熱而又手腳冰涼,胸腔裏仿佛被沸騰的水給狠狠燙著,大片大片的灼痛,那疼痛放射性的迅速傳遍全身,將她的心都快撕裂。


    是她安排胡老漢一家進了護民所,是她沒能將戎人全數滅口才導致胡老漢一家被報複,是她大意以為消息不會走漏而使胡老漢一家離開了自己的保護,是她,無意中做了兇手!


    全家滅口,三屍四命!


    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激越的憤怒刺激得孟扶搖眼前發黑,手下的力道也控製不住,她卡在阿史那脖子上的手指微微抽搐,阿史那隻覺得脖子上的手掌越卡越緊,他拚命掙脫卻無力掙脫,臉色漲成了紅紫色,眼看就要窒息而死。


    宗越眼看不好,趕緊一指點過去,孟扶搖神智一輕,手掌一鬆,阿史那大口大口喘氣,拚命直著脖子唿吸,孟扶搖轉頭,眼底刹那全是血絲,她森冷的看著阿史那,那眼光令以剛厲著稱的阿史那也不寒而栗。


    孟扶搖卻隻是慢慢的,一字字的道,“人都到齊了麽?很好,你這做主人的,還不快請?”


    無極政寧十五年臘月,一個微冷的冬夜,無極南境戎漢雜居的姚城,迎來了它建城以來的第一場****。


    事端起於一次普通戎人尋仇之舉,卻因為一個女子的介入而引發了一場滅口血案,其中唯一逃生的戎人糾結了族人前往城主府求城主主持公道,卻被那女子守株待兔,搶先一步殺縣丞挾持城主,逼迫城主阿史那“宣諸位頭人入莊議事”,諸位戎人出於對城主的尊敬,解劍入莊,進莊之後,其中幾人被“宣召單獨相見”,興致衝衝的進了內室。


    沒有人知道其後發生了什麽,隻知道那幾個人從此失蹤,他們留在這個世間的最後痕跡,是事隔多日後,一個仆役透出的口風,稱那間內室的門檻下端,有一些鮮紅的痕跡始終擦拭不去,像是曾經被鮮血浸透,那門檻中血痕的位置在離地麵一腳背深的地方,換句話說,除非有蓋過腳背深的鮮血,汪滿了地麵,並長久浸潤了木質堅硬的門檻,才會留下這樣鮮明的血痕。


    那該會流出多少的鮮血?


    那鮮血又是誰的?


    那幾個戎人的離奇失蹤從此成為姚城曆史上永遠的謎團,連同那夜某個清瘦的影子,帶著殺氣的行走如風的步伐,滴血的刀尖的乍現又隱,漫過地麵的大灘血泊一起,被時光永久掩埋。


    除了這幾個隻有自己知道自己遭遇了什麽的倒黴蛋,其餘人都被請到正堂等候城主,這些人一邊羨慕著“被城主請去單獨議事”的同伴,一邊高談闊論的喝著幾上的茶,茶沒喝幾口,齊齊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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