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雖然在生命威脅之前有直覺的趨利避害之舉,然而到了這時也會自覺的維護孟扶搖所造成的局麵,都準備沉默的,將這個下午發生的事情永久的埋在心裏,直到危機真正過去。


    危機真正過去了嗎?


    昏黃的夕陽降下去,暗昧的月亮升上來。


    今晚的月像是蒙了一層霧氣,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那些街巷、小道、樹木、建築,都朦朦朧朧罩在一片灰色的流動的霧裏。


    小巷裏的水溝,先前漂在水裏的鮮血已淡去,水麵反射著一層粼粼的光,水溝旁生著暗褐的野草,形狀有點怪異。


    水溝裏伏著的先前那最後被孟扶搖一刀穿身的“屍體”,突然動了動。


    月色慘青,照上溝渠。


    溝渠裏漫生野草,將那屍體掩在當中,良久,那具“屍體”手指一蜷,抓住了溝側的野草,掙紮著,緩緩支起身體。


    他喘息半晌,一點點從泥漿裏爬起,滿身的鮮血和淤泥,不住從衣角往下跌落。


    他背後一道猙獰的傷口,足足好大一個洞,翻出血肉露出白骨,在深濃的夜色裏,看上去令人驚心。


    那是孟扶搖最後一刀穿三人捅出的傷口,其實原本沒有這麽大,中刀刹那這人借著衝力前衝跳進溝裏,背心裏的傷根本不致命,但是宗越的化骨散幫了忙,將傷口蔓延開來。


    至於為什麽沒有繼續蔓延,像那其餘十幾具屍體一樣化為骨屑飄散,宗越如果在這裏,看見溝邊那奇形怪狀的草,就會明白了。


    “鉤草”是宗越化骨散裏一味主要成分的最大克星,這草一般生在峭壁邊,如今竟在這溝中出現,這人跌落時壓碎鉤草,斷草落入水中,被濺起的水花又帶起,衝入了他背心的傷口,阻斷了化骨散進一步腐蝕的效力。


    難得使用的化骨散,居然遇上了鉤草,數量很少的鉤草居然生長在這小城陋巷的水溝旁,又恰巧救了這落入水溝的戎人一命,使他成為這場滅口殺戮裏的漏網之魚,這世事之奇巧,隻能說冥冥中自有天意。


    天意要讓密織的秘密之網撕裂一道缺口,來造就一場亂世烽火,成全一個女子的絕世之功。


    那戎人掙紮而起,在慘淡的月色下一陣喘息,粼粼的溝渠死水倒映著他的臉,一臉不甘的戾氣。


    他搖搖晃晃站直了身體,彎著身,扶著牆和樹,一點點的挪出了小巷。


    月色下,小巷青石板路上,留下兩行沾著鮮血和泥漿,一路遠去的腳印。


    月色降臨的那一刻,孟扶搖正扶著胡老漢媳婦,敲響了縣丞蘇老爺的官署的門,她們原本先去了護民所,不料所丞不同意這一家人入住,需要城主或縣丞親筆命令才可以,孟扶搖隻好帶著他們去縣衙,反正她和宗越原本也是要去那裏拜會城主的。


    不料縣衙大門緊閉,孟扶搖敲了半天門,才有一個衙役懶洋洋出來道,“都什麽時辰了。敲什麽敲?驚擾了大人休息,有你好看!”


    孟扶搖忍了忍氣,不想和這狗仗人勢的勢利小人計較,盡量平和的道,“這位官爺,麻煩通報,這婦人一家被戎人欺負,連屋子都被燒了,需要老大人手令求護民所庇護……”


    話沒說完那衙役就變了臉色,連連揮手道,“戎漢私人械鬥糾紛,本署一概不受理,迴去迴去!”


    孟扶搖怔一怔,怒道,“不受理?這是你的意思還是城主的意思?”


    “你傻了吧?”那衙役一臉新奇的看著她笑,“城主大人不在縣衙的,他在城東自己的莊子裏,衙裏是縣丞大人,這自然是大人的意思。”


    “那給我傳報縣丞。”


    “你算什麽東西?”那衙役斜著眼,“你說報就報?我告訴你,這種事蘇大人絕對不會管,別在這囉嗦了,早點滾蛋吧你。”


    孟扶搖抬眼看看他,突然笑了。


    她這一笑,老漢一家人看這衙役的眼色就像看個死人,這家夥不知上下,竟然敢惹這殺神!


    孟扶搖卻突然一扭身,大步走到官衙前的登聞鼓前,抓起鼓槌,狠狠一敲。


    “嗵!”一聲巨響。


    那聲音巨大得令人震驚,如巨雷滾滾,瞬間穿透黑暗震散浮雲,啪的一聲,登聞鼓從前到後突然穿出一個洞,鼓槌從洞中飛出,重重砸在官衙大門上,又是一聲轟響。


    轟響聲裏孟扶搖清晰的道,“登聞三擊血沾襟,這爛鼓居然一擊就破,那麽下一擊我隻好敲大門,大門敲完我敲人的腦袋,到時候我的衣襟會濺上誰的血,我可就不保證了。”


    衙役呆在當地,他呆滯的看了看原本很結實現在破得一塌糊塗的鼓,再看看被飛出的鼓槌砸出一個坑的包銅的大門,抖著手摸了摸自己的腦袋,趕緊道,“我去通報,我去……”


    “不用去了!”一聲冷叱傳來,大門忽然打開,一個尖臉老者已經站在了門後,他身後跟著大批衙役,守門的衙役急忙小步奔過去行禮,“大人!”


    縣丞蘇大人鐵青著臉一揮袖,怒道,“什麽人胡作妄為!竟然毀壞登聞鼓,辱我堂堂公廨威嚴!當真置我無極朝廷於無物嗎?”


    孟扶搖瞟著他,這就是一縣副官蘇老爺?就是身負守牧一方重責明明是個漢官卻置萬千漢民不顧,任他們被戎人欺淩任他們陷於水火的蘇大老爺?


    孟扶搖盯著他,下意識的在磨牙,磨了半天卻突然把鋒利的牙齒一收,笑眯眯的上前,一個溫文爾雅的長揖,“見過蘇大人。小子失禮了。”


    “你現在知道失禮了?可惜驚擾本官的罪由不得你區區一句話便可罷休!”蘇縣丞憤怒的看著這個前倨後恭的小子,越發肯定他是被自己的浩浩官威所折服,很威嚴的一甩袖子,“來人,拿下他,先枷號三日,叫這些刁民,看看不知進退的下場!”


    衙役轟然應了,上前去拿孟扶搖,孟扶搖眯著眼,毫不抗拒的任他們綁了,宗越一直平和的站在一邊看著,也沒有幹涉的打算,隻在看一個衙役手腳粗魯並碰著孟扶搖肩頭時,眼神才微微跳了跳。


    孟扶搖被一堆衙役推搡著向裏走,衙役的手狠狠卡在她纖細的肩頭,宗越的眉梢又跳了跳,突然道,“慢著。”


    孟扶搖哀怨的迴頭看他——丫的你太沒耐性了,我還想玩呢。


    宗越不理她,隻是袖手溫和的道,“蘇大人,這個人你不方便枷號。”


    “嗯?”蘇縣丞皺眉看著宗越,“你以為你是誰?可以在這堂前對本官指手畫腳?”他鼻孔朝天,看也不看宗越,不耐煩的一揮袖,“帶走……”


    他話聲突然頓住。


    對麵,宗越伸出的掌心,一塊黑色令牌靜靜躺著,浮雕的金色“德”字熠熠生光。


    德王令牌,象征皇族貴胄,德親王親臨。


    “在下姓宗,單名越。”宗越語氣溫和客氣得如對摯友,娓娓和煦,“在下不才,蒙德王殿下抬愛,賜王府及封地任意通行之權,別說蘇大人這七品縣令的大堂,便是德王殿下的虎威堂,在下若想站在堂上說幾句,想來也是可以的。”


    蘇縣丞僵在了原地。


    宗越!


    這是個幾被神化的傳奇男人。


    出身神秘無人能知,自幼師從醫仙穀一迭,天資穎悟青出於藍,二十歲開始行走五洲大陸,活人無數,五洲大陸崇尚武學,皇族都會武,傷病是很難免的事,傷病這東西也不會因為誰地位高尚便不降臨,因此大夫一向地位超然,更何況宗越這種巔峰人物,更是各國君主都曲意籠絡的人,他早已得五洲大陸諸皇族特許,見君主不必拜,各國王公想見他一麵還得輾轉請托,各國貴族欠他活命恩情者不計其數,雖然隻是個大夫,但是地位和號召力遠超一般王公,可謂登高一唿,萬眾景從。


    如果說長孫無極是政治領域的神,宗越就是生命領域的神,前者收割領土,勢力,和人命;後者拯救傷痛、疾病,和人命。


    像蘇縣丞這種身份,平日裏連宗越一幅衣角都摸不著,他瞪著對麵白衣如雪,光明清潔的年輕男子,吃吃的說不出話來。


    宗越卻隻是微笑著指了指孟扶搖,客氣的道,“可以把我的朋友放開麽?”


    “……啊,可以可以!”蘇縣丞急忙揮手命令放人。


    他要放人,孟無賴卻不依了,刷的一跳讓開前來解她繩索的衙役,“解什麽解?我還要枷號呢,邊去!”


    “不解!就是不解!”孟無賴靈活的左竄右跳,堅決拒絕衙役解繩索,“枷號啊,枷號我啊,放了我,還怎麽讓姚城百姓看看‘不知進退’的下場?”


    一邊嚷一邊三避兩讓的便竄進了大門,一路從青石甬道上蹦進內堂,“枷呢?站籠呢?快上啊!莫要浪費時間!”


    衙役們看她這小人得誌的嘴臉,都無奈的放開手,求助的看向蘇應化,蘇大人怔了半晌,悻悻的一跺腳,快步上前,親自伸手去解孟扶搖的繩索,“小兄弟,是老夫唐突,你莫見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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