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派玄墨去東南,她並不是想害死他,也並不是想要奪他的兵權。


    當時懷宋積弱,各方軍隊蠢蠢欲動,她有意借燕北之力挽救納蘭氏、挽救懷宋百姓於萬一,朝野上那些對江山有意和愚忠的朝臣卻不肯答應。那個時候,誰將國家獻出去,誰就是叛國的逆臣,誰就會遺臭萬年,永世不得翻身。她隻是不想讓數代忠貞的玄王府替她背上這個罵名,才將他遠遠調離中央。她又擔心他手下的親兵會有所鼓噪,若是部下群起進言,就算玄墨不肯答應,將來燕洵主政,燕北的大臣也會為玄墨羅織罪名,所以她才調走他的部下,讓他去統領和他完全不相幹的東南海軍衙門。


    然而她千算萬算,怎麽也沒料到東南賊寇會趁懷宋內亂而聯合起來攻打東南衙門,也沒想到玄墨以堂堂親王之尊,竟然親自披甲上陣,衝鋒殺敵。


    算起來,她會有今日,也是報應。


    她從政多年,手上染血無數,一道聖旨,便是千萬顆人頭落地。從來落子無悔,她明白,她全明白。


    所以,當她看出燕洵每月都在算著日子來她的宮殿之後,她就突然明白了,他不想要她為他生下孩子。


    縱然她曾經答應過懷宋朝野,定會保住宋臣的地位,但是在這件事上,她不願再去勉強,也不願將他們的一切,都烙上政治的標簽。


    這是她人生中唯一的一次任性。


    以後的每次臨幸之後,她都會吞下苦藥,將一切他所擔憂的扼殺掉。直到後來,他來的次數越來越少,而如今,他已有兩年未在東南殿過夜了。


    她這一生,所求的都如指間流沙,越是想要握緊,越是逝於掌心,如今,已經什麽也不剩了。


    火舌蔓延,一封封書信被烈焰吞沒,大火燒掉了他們相識的最後憑證,一點一點,連同她這支離破碎的人生,一同付之一炬。


    有的愛是甜蜜,有的愛卻是背負。她自己辜負了玄墨,一生愧疚。如今,她就要死了,又何必讓他知道一切,然後一生愧對於她?


    他這一生,已經足夠苦了,她又何必在那累累傷口上再撒上一把鹽?


    燒吧,都燒掉吧。


    世人都道富貴榮華,都道權傾於世,卻唯有她知道,唯有她看到,那滿目錦繡之下,隱藏的是怎樣一顆傷痕累累的心。


    不是不夠愛,隻是愛不起。


    她和他都一樣,背負著太多責任,背負著太多使命,任性不起,衝動不起,熱血不起,更天真不起。


    燒吧,都燒掉吧……


    濃煙升起,她開始低沉地咳嗽,有腥熱的液體緩緩流下。依稀間,似乎還是那年春花如繁,白梨粉杏飛揚如初晨雲霞,他衣襟飄飄,立於三月春園之中,驀然迴首,眼眸若星,嘴角含笑,打趣地望著貿然闖入的她,眉眼細長,目光炯炯,輕笑著問:“迷路了吧?哪個宮裏的?”


    她一身男裝打扮,臉蛋漲得通紅,鼓足了勇氣開口,聲音卻仍是極小的:


    “我……我是懷宋安陵王之子,我叫玄墨……”


    也許,一開始就是錯的。


    韶華春遇,明豔晨光,終究還是被這場顛沛流離的亂世煙塵覆上了沉重的土灰。天空明淨,卻也早已不是當日的雲朵彩霞,看不見的刀光劍影一重重割去了當初的年少天真,留下的,不過是斷壁殘垣,在暗夜中閃爍著暗黃的斑影。可笑的是,對那些逝去的簡單歲月,她仍固執地念念不忘。


    他的一生,唯有兩個人是最重要的,一個,已經被他親手放逐離去,另一個,卻終將成為他最摯愛的兄弟,永遠活在他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隻可惜,這兩個人,一個也不是她。


    大殿裏燈火輝煌,可是在她看來,好似隔了一層暗紅色的紗,蒙昧陰鬱,暗淡無光。


    這一生,堅忍執著,幾番風雨,終究化作一場無聲的酸痛,落在冷寂的深宮之中。萬千生靈、血雨腥風盡皆靜靜地被一雙素手翻轉,如今迴眸,隻覺憊倦沉浮,刹那芳華,浮生若夢,恍然落入茫茫虛空。


    掌中信箋驀然間若雪花滑落,輕輕飄蕩,散落一地,火盆中黑灰倒卷,唿唿作響,幽幽上躥,吞吐著蒼白的火舌。


    她愴然一笑,手腕無聲垂下。


    燕太祖開元五年,十二月初四,夜,大雪,皇後納蘭氏,薨於燕離宮東南殿。


    “皇上。”內侍在身後低聲說道,“找到了。”


    燕洵緩緩迴過身來,東南殿如今已經空寂下來,大殿裏空無一人,皇後喪期已過,東南殿的舊人都已分配各宮。如今留在這裏的,隻有兩名年邁的內侍,負責一早一晚的灑掃。


    他打開盒蓋,裏麵是一件烏金色長袍,上繡青雲紋圖案,兩襟有著小團福字,看起來簡約華貴,隻是左邊的袖口處有一道口子,已經被縫合,若是不仔細看,幾乎看不出來。


    燕洵站在那裏,默默看了許久,終於抬起頭來,將衣服交給內侍,說道:“迴宮。”


    “是。”


    一眾內侍跟在他身後,大殿的門大敞開,寒冷的風吹進來,揚起滿地細小的灰塵。殿外的陽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起雙眼,站在門前,突然迴過頭去,看向深深帷幔後的那方軟榻,似乎還是一個月前,她坐在那裏,輕聲地問:“今天晚上,臣妾吩咐廚房多做幾樣好菜。皇上您,還來嗎?”


    皇上您,還來嗎?


    陽光刺入眼底,讓他的心突然變得荒涼。


    僅僅是一時耽擱,不想,卻成了永別。


    他的眉輕輕皺起,又緩緩鬆開,一點一點,消泯了那絲悲涼之氣。


    他抬腳正要走,突然嗅到遠處有一絲煙塵之氣,轉頭看去,卻是極遠處的一個拐角,一名小宮女蹲在那兒,正燒著什麽。


    他微微一愣,帶人走了過去。


    那名宮女見了他,頓時一驚,整個人跳起來,連忙跪在地上請安。


    燕洵看著她,微微皺起眉,說道:“你是以前皇後宮裏的文媛?”


    “是,奴婢是。”


    “為何在這兒?”


    “這是皇後娘娘的舊物,娘娘去前說過要將這些雜物都燒掉。這些日子奴婢被調到了安嬪娘娘處,一直沒有時間迴來,今天得了空,就迴來料理一下。”


    燕洵見文媛穿著一身低等奴婢的衣衫,脖頸上還有淡淡的紅痕,知道皇後去了之後,她宮裏的舊人定是在別處受了欺負。他默想了片刻,問道:“你家在何處?”


    文媛一愣,沒想到皇上會問起這個,連忙答道:“奴婢是跟隨皇後娘娘來的,奴婢的家在宋地。”


    “家中可還有人?”


    “迴皇上的話,家中還有老父老母、三個兄長、兩個姐姐、一個妹妹。”


    燕洵點了點頭,對一旁的內侍交代道:“傳令司奴局,賜她四品兆榮女官之位,享正五品朝官俸祿,另賜黃金百兩,即日出宮,送她迴鄉吧。”


    “是,奴才記住了。”


    文媛似乎聽傻了,就那麽跪在那裏,久久也不說話。


    反而是那個內侍笑著說道:“兆榮女官,高興得傻了,還不領旨謝恩?”


    文媛的眼淚頓時奪眶而出,一頭磕在地上,大聲叫道:“多謝皇上天恩,多謝皇上天恩。”


    燕洵也不作聲,目光在那滿地白紙上淡淡掃過,終於就這麽轉身而去。


    雪已經停了,天空那麽藍,藍得如一汪碧水。風從遠處吹來,卷起一張信箋,就那麽輕飄飄飛起,穿過火舌,信尾曲卷,微微燒了起來。那封信就那麽飄蕩在風中,向著那人遠去的方向追去。


    很多年前,在一盞孤燈之下,垂死的將軍用盡最後的心力,勉力提筆,寫了這封信。這封信經過了很多人的手,卻沒有任何人覺得不妥。那不過是寫給燕北大皇的一封普通信件,上麵詳述了懷宋在大夏邊境的屯兵兵力、後方常駐軍隊、各位邊境將軍的脾氣秉性和優點缺點。


    然而,當今世上,能看懂這封信的隻有三個人,而其中兩個,都已經不在了。


    剛勁有力,筆走龍蛇,上書玄墨的大名和印璽,可是字跡,絕不是那個與燕洵寫了很多年信的故人。


    風繼續吹,那封信追在燕洵身後,盤旋著,飛舞著,火舌一點點從後麵蔓延上來,燒過了信頭,燒過了問好,燒過了請安,燒過了一半……


    風突然猛了起來,那封信唿一下高高飛起來,眼看著就要越過前麵那人的身影。然而這時,一棵梨樹突兀地出現在眼前,信紙高高地掛在梨樹上,隻差一個身位,就能趕到那人前麵。


    燕洵微微一愣,靜靜地看著那棵樹。想起小時候,他就是在這裏,第一次見到玄墨,那時的他迷了路,傻乎乎地到處亂走,一張小臉急得通紅,像個害羞的小姑娘。


    “皇上?”內侍輕輕地叫,“皇上?”


    燕洵迴過神,“嗯”了一聲,轉頭向著宮門行去。


    火舌一點點蔓延而上,在那株梨樹的阻攔下,將那封延遲了五年都沒能送出去的書信,一點點吞沒。終於,隻剩下一片軟軟的黑灰,掛在樹梢上,風過處,撲簌簌地飄落下來。


    極遠處,仍舊在哭泣的小宮女拾起地上的其他信件,全倒進火盆裏,火苗唿的一聲躥起老高,揚起鮮紅的火焰。


    縱然情深,奈何緣淺。


    曾經是這樣,從來,都是這樣。


    據史料記載:


    開元六年,納蘭皇後地宮寢陵竣工,坐落於燕北落日山以南。


    二十三年後,燕太祖駕崩,葬入太極陵,太極陵坐落於落日山以北,與納蘭皇後陵寢遙遙相望。


    赤水支流鉛華江流經此地,貫通兩陵,因寒冬飄雪,落於江麵之上,類似梨花,當地人又稱此江為“梨花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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