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棣看著他,靜靜地說道:“你若是想看著大唐基業毀於一旦,想做大唐的千古罪人,不妨將剛才我說的話告訴別人,同僚一場,我不怪你薄情寡義,隻怪我的心思不能為世人所理解。”


    “可是,你要楚大人她……你這不是在誤人終身嗎?”


    孫棣搖頭一笑,輕拍了拍鐵由的肩膀,淡淡道:“我雖然相信楚大人沒有野心,但是我不能不防著別人,如果將來諸葛玥真的娶了她,難道還要讓青海王的夫人來做我大唐的監國?”


    天上明月皎皎,灑地鋪銀,男子轉身昂首離去,聲音從遠處縹緲而來,帶著幾絲難言的淒涼,“帝王之路,怎容得婦人之仁?地獄幽深,無人敢往,便讓我一人獨去……”


    月影傾斜,秋風蒼茫地吹過,遍地梧桐秋葉,一片清寂之色。


    宓荷居仍是一樣清冷,隻是如今已成為整個金吾宮內最有人氣的地方,最起碼還有活人走動,而其他地方聽說連夜行的鳥兒都不願意飛落了。


    金吾宮一下子安靜下來,不再有歌舞,不再有酒宴,不再有蜜色肌膚藍色眼眸的東胡舞姬,更不再有徹夜而歌的優伶。


    整座宮殿都寂寞下來,連夜鶯都識趣地飛離了這座沉默的宮殿,宮殿突然間變得那麽寂靜,走路的時候甚至能聽到自己的唿吸聲。


    所有人都在悄無聲息地活著,似乎稍稍大聲一點,就會驚動那些剛剛死去還沒有消散的亡靈。


    宮裏的白幡白綾如同一條條雪白的女子手臂,依稀間,眼前再次晃過不久前這裏的錦繡繁華、酒鼎奢靡,然而轉瞬間,塵土歸墟,一切已然消散。


    所有的一切都在想念那個人,包括這裏的連綿梧桐和清水碧波,還有每一道飛簷鬥拱、每一處庭院假山。


    皇帝剛剛睡著,就躺在楚喬的床上。這孩子當日目睹袁太後自盡,多日來沒有一個好覺,此刻小眉頭仍舊緊緊地皺著,似乎睡夢中也在害怕。榮王躺在一旁的搖籃裏,卻睡得很踏實,嘴角彎彎的,像極了他的父親。


    楚喬坐在窗前,沒有半點困意,一支白燭靜靜地燃著,燭淚低垂,火光下隱隱有一絲丹紅,恍若女子珠淚下滾落的胭脂。


    她手上捏著厚厚一遝書信,火漆完好,全部沒有拆封,


    就那樣坐著,已經足足有兩個多時辰了。


    孫棣的話再一次迴蕩在腦海裏,她緩緩迴過頭去,看著兩個年幼的孩子,看著他們那熟悉的眉眼,不由得心底一片茫然。


    “真是個狡猾的家夥。”楚喬的嘴角劃過一絲淡淡的笑,好似又想起了那人彎彎的眼睛,想起他最後說出那番話時飛揚的眉梢和狡黠的嘴角。


    這個人多智近妖,轉眸之間,幾乎已算盡天下人。可是為何這樣一個人,獨獨算漏了自己呢?


    諸葛玥會很生氣吧,這信裏會寫什麽呢?會生氣地罵她?怨她?還是會殷殷地叮囑她?


    也許都會有吧,她恍惚間又想起了那一晚他對自己說的話。當時桂樹輕搖,月光明媚,他轉過頭來看著她,目光那樣清俊,緩緩地問:“路還沒有走到底,也許還會有別的變數,你怕嗎?”


    當時的風那樣輕柔,天氣暖暖的,她的衣袖被風鼓起,像是翩翩欲飛的蝶。她當時拋卻了一切心結,靜靜地輕笑著說她不怕,然後他就溫和地笑了起來。那是極少見的,沒有尷尬、沒有賭氣、沒有鬥嘴、沒有爭執,他發自內心地對著她微笑,然後在月色下緩緩俯下頭來,在她的唇邊輕輕地吻著,有力的手環住她的腰,唇齒摩挲著她的柔軟和芳香,吸吮著多年憧憬的甜美。


    歲月於他們,已然是千刀萬剮的淩遲與割裂,命運虛無蒼茫,猶如燒過荒原的熊熊野火,撲不盡,澆不息,永無靜好,從無安寧。


    她緩緩地伸出手來,捏起書信,放置在燭火之上。火苗高高地燃起,燒得信封微微曲卷,漸漸泛黃,火舌蔓延,終究化作黑灰。


    這座死寂的宮廷,還有太多雙眼睛。


    第二日孫棣來的時候,楚喬已經梳洗完畢,穿著深紅色織金的莊重服飾,金絲百合披襟長長地垂墜胸前,看起來金光燦燦。


    孫棣看了楚喬一眼,似乎有些愣,過了一會兒唇邊突然綻出一抹笑來:“看來姑娘是想通了。”


    女子坐在正廳主位上,清晨的陽光照在她身上,有著一種讓人不敢逼視的光。穿上這樣的華服,她眉眼間的淩厲卻絲毫沒有消減,反而顯得更加雍容。她定定地看著孫棣,聲音清冷,緩緩開口道:“還好,想必沒有叫孫大人失望。”


    孫棣心中頓時一凜,卻還是冷靜地垂首,“姑娘言重了。”


    楚喬也不多言,冷冷地一揮手,“估計大人心中已有數了,該如何操辦,就全權交給你吧。”


    “是,臣定不負所托。”


    轉瞬之間,稱唿就已經改了,楚喬轉過頭去,連冷笑都覺得吃力。


    孫棣踟躕一下,隨即試探著說道:“三日之後,就是黃道吉日。”


    “三日?”楚喬微微揚起眉來,“不會太趕嗎?”


    “無妨,臣會督促禮部和工部加緊籌備。”


    “那聖旨和詔書該怎麽辦?”


    孫棣微微一笑,很是自得地說道:“姑娘忘了嗎?先帝給姑娘的郡主冊封詔書還沒有填寫尊號,隻要稍加修改,就可大功告成。時間上也無誤差,畢竟是先帝親筆所書,群臣會更加信服,加上姑娘如今的威勢,想必無人敢出言反對。”


    “嗬,你倒是想得周全。”楚喬不冷不淡地說道。


    孫棣脊背突然一涼,沉聲說道:“那臣這就下去準備。”


    “嗯。”楚喬淡淡地點了點頭,神色頗為倦怠。


    孫棣急忙轉身離去,就在將要跨出房門的時候,一個極清淡的聲音突然傳來,女子淡淡地說道:“這是最後一次。”


    孫棣腳下頓時一滯,迴過頭去,卻見楚喬已經跨進內殿了。


    難道是幻聽?他緊緊地皺起了雙眉。


    秋日高遠,天色澄碧,孫棣突然灑脫一笑,仰起臉孔看向天空,依稀間,似乎又看到了那個亦君亦友的男人正笑吟吟地瞅著他。


    “我這樣做,你想必也是開心的吧,就算你臉上擺出一副神聖不可侵犯的正義模樣,心裏估計也樂開了花。”孫棣深吸一口氣,靜靜地閉上眼睛。


    恨我亦無妨,隻要保住李唐的血脈,一切都是值得的。


    十月初五,金吾宮下達先皇的遺詔,冊封秀麗將軍楚喬為皇貴妃,執掌宮中鳳印,並承諾天下,隻要將來誕下皇子,就冊封其為大唐皇後。


    因為落款的時間是三個月前,那時李策尚在人世,是以楚喬成了唯一一個剛剛冊封就榮升太皇貴妃的女人,並且天下誰都知道這是一場怎樣的婚姻。這位秀麗皇妃終其一生都不可能再懷上李策的孩子了,所以這輩子,她也隻能是一個太皇貴妃。


    冊封大典定於三日之後,唐京全城掛滿黑幔,禮部也趕工製成了大唐千年來的第一件黑色鳳袍。各地官員無不匆忙備禮,驛道上滿是疾奔的驛馬,遙遙地奔向京城方向。


    所有人都在等待三日後的這場冥婚,各國的眼睛齊齊凝聚其上,天下再一次被這個女人驚動。因為每個人都知道,這不僅僅是一個皇妃,而是大唐未來十年之內真正的主人。這個昔年奴隸出身的大夏女子,終於憑借著傳奇的際遇,一步步爬上了權力的頂峰。


    燕洵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正在宮裏宴請貴客,風致悄悄走過來,附在他的耳邊,輕聲說了幾句。他的臉色突地一變,手中的酒盞一歪,半盞葡萄美酒就灑在了玄黑色的袍子上。


    粗獷的客人微微一笑,不無探究地問道:“大王怎麽了?”


    燕洵恍然一笑,搖頭道:“朕養了多年的一隻鷹剛剛飛走了,驚擾貴使,真是不好意思。”


    “原來是隻鳥。”客人哈哈大笑道,“燕北地大物博,將來大王若是再攻下大夏,天下盡在大王掌握之中,要什麽沒有。不過既然大王喜愛鷹,那我立刻派人抓來上等戰鷹獻給大王,祝大王東上順利,旗開得勝!”


    朗朗的笑聲頓時從朔方宮裏傳出,在燕北高原上遠遠地迴蕩開來。


    天地那般遼闊,命運真的像是一往無前的利箭,隻要射出去了,就再也沒有迴頭的餘地。


    那天晚上,燕洵帶著隨從上了落日山的納達宮,宮殿狀若浮雲,美輪美奐。他坐在瑤池般的雲海深宮中久久沒有出來,太陽一點點地落下山,夕陽一片紅豔豔的火紅,像是火雷原上的烈焰紅花。


    烈酒劃過嗓子,視線一點一點地模糊,他的視線不再淩厲,變得有幾許迷蒙,身邊沒有一個人,他可以允許自己的思想暫時放一個假。


    “阿楚,嫁給我吧。”


    “嗯……”


    “我總會對你好的。”


    “我總會相信你的。”


    “阿楚,等東邊戰事了結,我們就成親吧。”


    ……


    “阿楚,一切風雨都過去了,而我們還在一起。”


    誰都會變,我們不會變。


    我們,不會變……


    一陣低促的輕笑聲從雲海宮裏傳出來,風致微微一愣,側過頭去,卻隻聞到一縷綿綿的酒香。從前陛下是不喝酒的,自從,自從那個人離開之後,酒這個東西,就成了這裏的必備之物了。


    想起那個人,風致突然鼻尖一酸。


    終究是兩個傷心人,零散天涯,踩著刀尖過活,誰也不得真正的安寧。


    燕北的風漸漸冷了,冬天又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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