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台上的兩個人物消失了,桌子上就剩下了兩隻做工精良的皮影。孩子笑眯眯地說道:“後來呢,他們就成親了,開開心心地生活在一起,生了一大堆孩子,男的都像大皇帝一樣英俊,女的也像大皇帝一樣漂亮。他們很幸福,一直到頭發都白了,牙齒都掉光了。最後,天上的神仙知道了,就讓他們成了仙,說要讓他們生生世世在一起,永遠不分開。”


    一層層的悲痛翻上心頭,像是彎曲的逆流,脈脈滑動,她的眼睛酸澀地疼,聲音好像不是自己的,問道:“我以前聽你講的,不是這個故事?”


    “那個戲班被一個經常來我家吃麵的敗家大公子買下了,還讓他們天天在這唱這出戲,附近的人看膩了,都沒人看了,戲班的老板秦婆婆很難過。你是外地人,第一次聽戲,你愛聽嗎?喜歡這個故事嗎?要不要去秦婆婆家再聽一次,她會很高興的。”


    突然起了風,楚喬以袖掩麵,微微轉過頭去,那孩子很熱心地問道:“你迷了眼睛嗎?”


    楚喬沒有作聲,孩子以為她真的迷了眼睛,連忙說道:“你等著,我去給你拿菜油。”說罷,轉身跳下去跑開了。


    等她迴來的時候,座位上已經沒人了,桌子上放著一袋沉甸甸的銀子。


    路上很荒涼,沒有行人,沒有雜耍,沒有小販,沒有歌姬,湖麵上一片寧靜,連一隻畫舫都沒有,空蕩蕩的大街上,隻有她一個人,像是一抹魂魄,輕飄飄地行走著。


    路過一家糖果鋪子的時候,她微微愣了一會兒,隨即走進去,買了很多小吃,都是李策曾經買給她的,有蜜方糖、大棗、桂花糕、栗子,裝在一個袋子裏,邊走邊吃。


    她機械地嚼著,反複迴想孩子剛才講的那個故事,眼淚一行行地流了下來,流進嘴裏,和著那些糖果一起咽下去,味道很苦,一點都不好吃。


    記憶像是翻飛的碎片,一片片地在腦海裏迴蕩著。


    “那你還真該好好謝謝我,救命之恩非比尋常,要不你就別走了,留在卞唐以身相許吧。”曾幾何時,他就這樣站在她麵前笑語晏晏地對她說著。


    她被趙颺圍攻,他於危急關頭趕來,身上風塵仆仆,鎧甲堅硬,眉頭緊鎖地將她擁在懷裏,一遍遍地說:沒事了,沒事了。


    在她萬念俱灰的時候,他帶著石榴漏夜而來,緩緩地安慰她:喬喬,為何不放自己一馬呢?


    深宮冷夜,他醉酒而來,意亂情迷下忘情地擁抱了她。最終,卻還要笑言:芙兒的身材比你好多了。


    ……


    她一直不知,仿若是心底的一塊禁區,從不觸碰,她不知道是真的一無所覺,抑或隻是自欺欺人,不想知道。


    天上的冷月灑下一地清輝,路邊的海棠依舊豔麗,殷紅如上等的胭脂,風過處,撲簌簌地落下,灑在楚喬的衣衫和頭發上。


    “李狐狸,你喜歡過別人嗎?”陽光絢爛的宓荷居院落裏,他們並肩坐在當初從街上移迴宮中的那棵海棠樹下。她皺著眉看著正在積極挑揀本屆秀女畫像的李策,疑惑地問道。


    “當然!”李策眉梢一揚,很是認真地說道,“我昨天晚上就很喜歡冉離宮的雨兒,肌膚如綢緞,尤其是一雙長腿,堪比……”


    “閉嘴閉嘴!”楚喬皺著眉打斷他,“我是說,是那種喜歡,就像是,就像是……”


    李策斜著眼睛看著她,很不屑地說:“你是想說就像諸葛四那渾蛋喜歡你一樣吧?”


    楚喬俏臉一紅,賭氣地說道:“對呀!就是!怎麽樣?”


    “我能把你怎麽樣?”李策哼了一聲,低頭繼續挑畫,過了好一陣,突然“嗯”了一聲。


    楚喬一愣,問道:“你哼哼什麽?”


    李策不耐煩地說:“你不是問我有沒有像諸葛四那樣喜歡過人嗎?我在迴答你。”


    “啊?你喜歡過啊,我怎麽不知道?”


    李策仰天打著哈哈,很是牛光閃閃地說道:“本皇帝的心思,豈能輕易被你看穿,若是輕易被你看穿,本皇帝豈不是很沒有麵子?”


    楚喬很是八卦地繼續問道:“那你喜歡的那個人什麽樣?”


    “不怎麽樣。”李策吊兒郎當地說道,“身材一般,脾氣也不好,還喜歡鑽牛角尖,最主要的是,她心裏有別人了,沒看上我。”


    “啊?”楚喬微微一愣,下意識地問道,“那你為什麽不跟她說?”


    李策很是瀟灑地一笑,“喜歡人是要放在心裏的,說出來幹嗎?況且……”


    他語調一轉,微微一滯,風從太清池的湖麵上吹來,吹起他鬢角的一絲鬢發。他仰起頭,看著遠遠的湖麵,目光中有著一瞬間的迷離。


    “況且,我可能一輩子也沒有機會對她說了。”


    楚喬那時候靜靜地看著他,似乎透過他的眼睛看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那時她首先想到的人卻是那個吊死在梧桐樹上的芙公主,那個為了洛王而死在李策大婚當日的慕容芙兒。


    她當時不無憐憫地想:如果沒有那件事,這家夥也許會是個正經人。


    眼角又有濕熱的液體順著臉頰流下來,風吹過來,那麽冷那麽冷,紅豔豔的海棠花瓣落下來,漫天飄灑,好似下了一場花雨。


    風蕭蕭穿城而過,於蒼穹之下,揚起一地泣血般的殘紅。


    宮中的黑幔被換下,掛起了白色的棉紗,一夕之間,皇帝駕崩,皇太後歿,一連七七四十九日,宮中喪鍾長鳴,天下舉哀。


    李策入葬皇陵之日,楚喬搬出了金吾宮。秋葉寂寂,一片蒼茫,她穿了一身棉白色的軟裙,站在西蘭門高高的城樓上,目視著綿長迤邐的送葬隊伍漸漸消失在驛道盡頭。


    夕陽灑下了一地金黃,唐京外的荒原馬場上長著高高的蒿草,隨著蕭瑟的秋風來迴搖動,像是一片金子般的海浪。暮色四合,鳥雀南飛,天邊燃起了如火的雲彩,她的身影被拖得老長,細細的一條,倒映在百年風雨的唐京城樓上。


    李策,原諒我不能去送你了,此去路遙,你一路保重。


    太陽漸漸落下山去,一輪遠月爬上山巔,清冷的月光灑在她的衣襟之上,寂靜如水,一星星攀上蒼白的臉頰。秋夜的空氣吸入鼻中如細細的刀鋒般淩厲,一絲酸楚由心底生出,慢慢爬上背梢,心裏如同下了一場白茫茫的大雪,無休無止的清冷茫然蔓延開來。


    梅香走上前來,輕聲道:“小姐,咱們走吧。”


    她最後望了一眼塵土迷茫的驛道,終於一寸寸地轉過身去。城樓暗影猙獰,像是一座盤踞著的猛虎野獸,張開噬人的巨口,將要將她僅剩的堅強掠去。


    塵土在腳下輕輕翻飛,天空中有大鳥張開黑色的翅膀,她就這樣一步步地走下去,恍若走進幽深的泥潭洞穴。在她背後,是一片荒蕪的曠野,更遠處,是卞唐巍峨的群山、繁華的市井,然後是連綿的邊關城池,那一頭,便是大夏的土地。


    山川萬裏,家國錦繡,她終究逃不出世事的樊籬,如蜉蝣般隨波逐流。


    一輛馬車靜靜地停在城下,孫棣一身青衫,俊朗出塵,恭順地站在一旁。見她過來,小聲說道:“姑娘請上車。”


    “我想一個人走走。”楚喬靜靜地說道,表情很平靜,看不出有半點頹靡的波瀾。


    梅香正要說話,孫棣卻拿著一隻燈籠遞到她手裏,沉聲說道:“夜路難行,姑娘早些迴去。”


    上好的宮製白紙將燈籠包裹住,發出白慘慘的光。楚喬淡淡地點了點頭,提著燈籠轉身就走。梅香著急地要跟上去,卻被孫棣一把拉住,年輕的男人微微搖了搖頭。天上一彎圓月靜靜地照在遠去的女子身上,好似籠上了一層煙霧,就要化在夜色之中。


    今日李策出殯,路上沒有一個人,唯有路兩旁的海棠隨風搖曳,不時撒下一片清淡的花瓣。


    “喬喬喬喬……”


    依稀間,她似乎又聽到一連串的唿聲,男子挑著眉,一雙眼睛像是狡黠的狐狸,笑吟吟地瞅著她。


    水鏡如幻,波光粼粼,雲霧籠罩著男子的眉眼,漸漸變得蒼白清寂。終於,他依靠在藤椅上對著她虛弱地笑,張開雙臂輕輕地喚:


    “喬喬,讓我抱抱你。”


    一滴清淚從女子的眼裏湧出,她也不去擦拭,隻是靜靜地走著。燈籠裏發出慘白的光,像是天上的月亮。


    十多年生死冷暖,半生坎坷飄零,她便如雨中浮萍一路跌撞,終究還是走到了今日的末路窮途。曾經的她為情所困,幾多羈絆,被動無奈,固執、脆弱、黯然神傷,而如今,那個頹靡無能的女人終於還是隨著這多舛的命運一同死去。


    “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之中,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心動,則人妄動,傷其身,痛其骨,身受世間諸般痛楚。”


    諸葛玥,你說得對,可是我早已如你一樣,拋身於荊棘之地。那麽,與其封閉本心,莫不如揮劍斬斷刺身的荊棘!


    眼淚落進燈籠裏,一陣風吹來,那燭火噗的一聲熄滅,隻有嫋嫋青煙一路盤旋而上。


    她深吸一口氣,將燈籠拋於地上,挺直了脊背向前走去。


    她發誓,這是她此生的最後一滴眼淚,從此以後,即便流盡最後一滴血,也不會再無能飲泣。


    前方光線驀然大盛,遠遠望去,一座富麗堂皇的府邸坐落在花紅柳綠之中,燈火輝煌,一派錦繡。


    孫棣輕袍磊落,站在門前,手拿一隻宮燈,正在靜候她歸來。


    “姑娘可想清楚了?”


    楚喬看著他,月光如銀傾瀉,灑下滿地銀白,她默默地點了點頭,沉聲說道:“再清楚不過。”


    孫棣一笑,將手中的燈籠遞過來,含笑說道:“夜路難行,這盞燈籠就給姑娘照明吧。”


    “燭火能被風熄滅,心卻不能。”楚喬越過他徑直走進那座巍峨的府邸,沉聲說道,“從此以後,我的眼睛就是我的燈籠,我的心就是燈裏的燭火。”


    乍一踏進朱門,迎麵而來的燈火異常猛烈,刹那間幾乎灼傷了她的眼睛,正門到前廳之間以一條漢白玉道相連,兩側開鑿的池水清明如鏡,樓閣數棟,刻畫雕彩,居香塗壁,錦幔珠簾,暖玉鋪地,金鑲為欄,濃濃香意似三月清風,迎麵襲來幾欲讓人迷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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