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喬的猜測終於得到證實,沉默了十年的眉山皇陵,終於在一夜之間掀起了卞唐風雨,動亂來得毫無預兆,像是一鍋冰冷的水,被驟然加熱到滾燙的地步,水裏的人還沒反應過來,已經被烹煮其中。


    行到邯水的時候,戰爭已經擴大,幾路鐵騎踏過之後,城池被摧毀,家園被焚燒,昔日的沃野良田化作腐朽的黑灰,綾羅錦繡飄蕩於淤泥黃湯之中。道路兩旁隨處可見於戰亂流離中死去的黎民百姓,繁華一朝盡毀,血肉於夏夜之中發出刺鼻的腐臭。


    洛王在眉山起兵,不想成為亂臣賊子的百姓們拖家帶口向東而來,然而趕到邯水的時候才發現統領邯水關的竟是洛王偏妃的族兄徐素。向東的水路渡口被牢牢封鎖,邯水關以西的卞唐軍士首尾不能相顧,於洪城一役中大敗於洛王,卞唐江山已半壁飄搖。


    楚喬等人的行程就這樣被耽擱下來,邯水一帶,百姓聚集,時值盛夏,疾病流行,不出半月,城中就開始流行瘟疫。豪門大戶全都緊閉房門,派出大批護院家丁看守巡邏,客棧酒肆更是關門歇業,想買一粒米都辦不到。楚喬等人不得不前往郊外,好在之前做好了遠行的準備,糧食帳篷都已備齊。


    日子一天天過去,各種流言蜚語相繼傳來,就是平安等人冒險進城打探,也探聽不出什麽有用的情報。


    流言各異,有的說李策已經在東方整頓了八十萬鐵騎精甲,正向著邯水殺將過來。也有人說洛王前幾天在君山將南懷軍打得落花流水,薑浙、費城、南旺、安息郡、夕照山一帶相繼淪陷,帝**隊死傷大半,其餘全部投降,不出五日,洛王的大軍就要進駐邯水了。還有人說,西南大戶齊齊捐錢捐糧,響應洛王起義,打出昏君無道的旗號,派出家族親兵並入眉山軍,洛王軍隊數量直逼百萬。更有荒謬的說法稱,李策此刻已經不在唐京,而是帶著後宮妃嬪躲入了大夏境內,而東海懷宋正幫著他建造海船,他就要逃到海上去了。


    邯水一帶人心惶惶,盡管傳言並不完全屬實,但是洛王的軍隊還是一****靠近邯水。


    因為近日來的難民越來越少,這就說明洛王的包圍圈越來越近,就要與邯水的軍隊會師了。


    又過了七日,洛王大軍終於開到距離邯水不過八十多裏的棋柏坡,卻出乎意料地停了下來,並沒有做出要與邯水守將徐素將軍會麵的舉動,而邯水,也並沒有旗幟鮮明地表示要效忠洛王。


    戰事,頓時膠著起來。


    就在這時,帝國西碩軍察覺到事件的不尋常。徐素將軍是帝國的大將,早年曾經追隨過慕容老將軍,如果他肯堅守大義站在李策一方,那麽卞唐正統勝算大漲。


    就這樣,又觀望四天之後,西碩軍首領陸炳寬帶著部下三萬兵馬趕至棋柏坡,和洛王大軍發生了激戰。戰事雖然慘烈,西碩軍傷亡慘重,但是他們悍勇地衝開了洛王的防線,向著邯水的徐素將軍大營投奔而來,其意不言自明,是要與邯水軍隊一起保衛卞唐皇都。


    然而,就在這時,震驚整個西蒙大陸的邯水大屠殺毫無任何預兆地開始了。


    徐素在一夜之間,殺光了陸炳寬部下的一萬三千名將士,鮮血甚至染紅了邯水河。即便是三十裏外的下遊,也能看到赤紅的河水,屍首幾乎堆積成一大片高高的堤壩。


    邯水一帶終日鷹鷲盤旋,一到夜裏,就是慘烈的嘶鳴和尖嘯聲,兇禽猛獸撕咬著漸漸腐臭的屍體,像是一場可怕的噩夢。


    三日過後,終於相信了徐素投誠誠意的洛王帶著十五萬大軍進入邯水大營。並在第二天,在軍人們的擁護下,黃袍加身,叩拜先祖,即位登基,徽號景衡。


    兩日後,眉山軍二十萬趕至邯水,加上邯水徐素的十八萬守軍,洛王的兵力已經直逼六十萬之眾。


    就此,卞唐出現了兩皇並立分江而治的滑稽局麵。


    十日後,似乎再也忍受不了這種奇恥大辱的大唐皇帝李策終於下達了征討文書,言辭激烈,並禦駕親征,率領中央軍九萬,東南軍十一萬,還有狼兵二十萬,以洪水之勢,趕往邯水。


    戰事一觸即發。


    八月初九,洛王於朝陽台登高祭祖,焚香祭旗。隨後,帶著本部軍隊以及十五萬眉山軍過江,留下五萬眉山軍和徐素鎮守邯水。然而李策的軍隊遲遲龜縮在大營中不敢迎戰,一連五日,隻有幾場上百人的戰役,說是軍隊作戰,還不如說是百姓群毆。一時間,李策之名在卞唐大地淪為笑柄。唐皇懼怕洛王,龜縮營中不敢出戰之事,傳播得天下皆知。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認為李策就要丟了江山的時候,楚喬卻突然吩咐梅香收拾行裝,準備進京。


    梅香不解其意,直言詢問。


    楚喬看著正東方的徐素大營,目光變得有幾分迷離,她想起了當日西碩軍被集體屠殺的那一晚,慘叫聲響徹耳際,整夜不絕。


    “這場仗,就要結束了。”


    八月十七,大唐軍隊終於一掃之前的頹氣,大軍齊齊出動,於狐林垣和洛王大軍展開激戰。


    戰士們奮勇廝殺,戰爭持續了一日一夜,沒有一方有絲毫退讓。他們都知道,這是一場皇權爭奪戰,勝的一方必定金玉加身,前程錦繡,失敗的一方則要滿門抄斬,一個不留。


    就在戰役進行到關鍵的時刻,徐素將軍卻突然出現在戰場之上。


    洛王大軍歡聲雷動,然而還沒等他們的笑聲消失,徐素大軍卻突然舉著馬刀向洛王軍隊後方殺將而來!


    八月二十,洛王兵敗,死四萬餘人,餘者降。


    洛王在兩千鐵血親衛的護衛之下,一路逃到了邯水,卻發現部下的五萬將士已經全部身死。邯水湯湯,無船可渡。洛王走投無路之下,於邯水江畔拔劍自刎。


    至此,這個登基僅僅十一天的景衡帝黯然離開了卞唐的政治版圖,一切消於無形,就好像他從來也沒有出現過一樣。


    八月二十一,大皇軍隊追殺洛王餘黨,一路斬殺西南大族三百餘家,女子充為官妓,男子凡身長過馬鞭者一律斬首。幾乎是在一夜之間,整個西南氏族被連根拔淨,罡風過處,一片蕭瑟狼藉。


    八月二十七,唐皇班師迴朝,於此次平叛當中立下大功的徐素將軍繼續帶兵剿滅叛黨,鮮血以西南眉山為中心,一路蜿蜒,橫漫過整個卞唐國土。


    九月初四,大皇下達旨意,將此次從西南氏族中收繳而來的物資分出一半,平均分攤給在此次戰亂中遭到迫害的各個省郡,並且減免西南五年賦稅,以令西南之地休養生息。一時之間,李策的聲望攀至頂點,這些在戰亂中失去家園親人的百姓突然知道自己還能活下去,無不感激涕零,叩謝皇帝的天恩。


    九月初九,楚喬帶著平安等人再次上路,乘船渡過邯水,前往唐京。


    卞唐仍舊是卞唐,天藍雲白,熏風依舊,隻是那些曾經死在戰場上的戰士,卻再也看不到了。


    九月十五,窗外的月亮圓圓的一輪,像是一塊成色上好的玉盤。殿外的梧桐之間,飛舞著無數流螢,閃爍著微藍色的光,輕輕地來迴盤旋。


    整個皇宮都是寒冷而清寂的,上上下下掛起了純白的帷幔,慘白的蠟燭代替了過往的宮燈,發出瑩瑩的光暈。


    她跟在侍衛身後,緩緩地走著,金吾宮仍是這般大,可是失去了徹夜不息的伶歌軟曲、粉腰玉臂,這座巍峨的宮殿,突然間就顯得那麽空曠了。


    袖口的箭紋擦過兩側的衣襟,發出簌簌的聲響,夜太靜,烏鴉飛過頭頂,抬起頭來,卻隻能看到蹲在高高房簷上的鎮獸。蒼茫的暮色如迷霧般散開,陰鬱的鬆柏下焚香嫋嫋,楚喬舉目望去,隱隱聽到僧侶們吟唱的經文,像是從天的另一邊遙遙傳來,讓人心裏發空。


    宓荷居並未有什麽改變,梧桐連綿,荷塘夜色,蟬鳴聲一聲長過一聲。淡淡的月色從白綿窗紙上透過來,西首的幾扇窗子卻大敞著,濕潤的風從外麵吹進來,帶著潮濕的水汽,滿殿青白色的帷帳翻飛,一隻已經破舊的風鈴掛在窗前,不時發出丁零零的聲響,依舊清脆,像是破冰的歌聲。


    李策就坐在那一片青白帳幕之間,一方烏木小幾,兩方蒲團小座,一隻青青玉壺,兩隻瑩白酒盞。


    青紗帷帳隨風飛舞,不時掃過空蕩寂靜的大殿。李策烏發披散,一身暗紫色錦袍,上麵繡著青碧色的雲紋,盤旋交錯,層層疊疊,以皇家特有的針腳細密地縫製,麵如白玉,映著月光靜靜地坐在那裏,像是一幅靜止不動的畫。


    楚喬站在門口,手扶著青柱,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如何走上前去。


    夜風吹起紗簾,李策於月光下轉過頭來,麵容疏朗,眼睛微微眯起,仍是那副淡笑的狐狸模樣,對著她輕輕地笑道:“你來了。”


    這一聲很平靜,卻叫楚喬心裏發酸。她看著他,隻覺得他仍是自己離開時的那副樣子,嬉皮笑臉,頑劣胡鬧,凡事卻又都能看透徹。


    歲月急促而去,那麽多事相繼發生,快到讓她迴不過神,此刻看著他,她隱隱覺得有幾分陌生,卻又有幾分心疼。


    楚喬走上前去,蹲在李策身邊,抿緊嘴角,眼睛酸酸地發澀。


    李策卻笑著揉了揉她的頭發,仍像往常一樣,有意地將她整齊的發髻弄得散亂,笑著說道:“幹什麽哭喪著臉?我又沒死。”


    他越是這樣笑著,楚喬越是覺得心裏難過,她強行扯出一個笑容,點著頭說道:“沒事就好。”


    窗半開半合,隱見窗外盛放著最後一池清荷。


    李策低下頭,靜靜地摸索著酒盞邊繁複的花紋:“他是亂臣賊子,不能入殮皇陵,我將他葬在了羅浮山上。”


    一陣清風吹進來,窗上的風鈴發出一連串聲響,抬頭看去,隻見那鈴鐺上雕著繁密精巧的花樣,邊角處還以鏤空合歡花圖案為飾,描著細細的金粉,即使經曆多年風吹日曬,顏色依然鮮亮。


    李策淺淺地飲了一杯,目光很平靜,語調淡淡地說道:“芙兒也葬在那兒。”他抬起頭來,嘴角清淡,神色迷蒙,目光中卻帶著晨曦般輕微的亮色,“生不能同生,死得同穴,也不枉他最終這背水一戰了。”


    大殿裏終究安靜下來,楚喬坐在李策身邊,靜靜地陪著他一杯一杯飲酒。她沒有坐到對麵那個位置,因為她知道,那不是留給她的。


    孤燈皓月,他在等待一個永不會再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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