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七,家族再不好,總是你我少時安身立命的所在,大夏再不好,總是我們的故土。如今故國內憂外患,強虜虎視,你我如何忍心在滿目瘡痍的國土上再燃起一處狼煙?”


    月七聞言,頓時愣住了,卻聽諸葛玥繼續說道:“更何況趙徹於我,絕不是滴水之恩。”


    諸葛玥說完就離開了,唯剩月七愣愣地站在原地,仔細思索著諸葛玥的那一番話。


    他不知道心底是何感覺,潛意識裏他知道少爺是對的,可是想到這兩年來的遭遇,一股悲憤不平之氣又鬱結於胸無法排遣。難道少爺就真的一點也不在乎嗎?


    諸葛玥當然是在乎的。


    漆黑的臥房內,響起了短促的輕笑。


    如何能不在乎,那幼時如畜生土狗般在家族求存的日子?如何能不在乎,一次次滿心遠征,卻終遭打擊的沮喪?又如何能不在乎,九死一生地逃迴時,迎麵而來的口水和恥辱?


    不能忘,死也不能忘。


    他不願再去想剛剛的感受,以及月七脫口而出的那番話又在他的心底掀起了怎樣激烈的巨浪。


    男兒到死心如鐵,一生奔波,所求到底為何?難道不是建功立業?不是出人頭地?不是一朝成為萬乘之尊,唿風喚雨,一唿百應?


    那是一種致命的誘惑,對任何男人來說,都是永遠也戒不掉的大麻。


    當他於那樣的絕地死裏逃生之後,迎麵而來的沒有一絲溫情,他聲名狼藉,被家國拋棄,轉瞬間成了大夏的公敵。他不是聖人,心中怎會無恨?


    或許真如楚喬所說,看到大夏在燕北的攻勢下屢戰屢敗的時候,他的心底也會莫名地生出一絲快慰。在大夏內部腐朽,越發出現潰亂之勢的時候,他也曾想過揮軍東進,取大夏而代之,以強硬的武力來一雪前恥,俯視那些曾經狠狠踩在他頭頂的肮髒嘴臉。


    可是真要走出那一步的時候,他退卻了。


    青海平原上那些尚吃不飽穿不暖的眼睛殷切地望著他,那些在他無路可去時慷慨收留他的人,還在等著他帶給他們一個不會死人的冬天。


    是的,他無法去和月七說,無法去和那些一直追隨自己的部下說。他們定會瞪圓了眼睛看著他,然後問:少爺,難道你要為了幾個青海的土包子放棄奪取繁華的西蒙?


    是啊,不過是一些祖祖輩輩跋涉在牢囚之地的死囚後代,不過是一些不通聖人教化的土包子。若是在以前,他也會這樣想,並且嗤之以鼻地不屑冷哼,大丈夫有所取舍,當誌存高遠,而不是做婦人之態的悲切踟躕。可是終究有什麽東西改變了他,當他聲名狼藉地被天下摒棄的時候,有人為他打開了一扇溫暖的門,盡管門扉破舊,房子漏雨,他卻坐在那裏,喝下了生平最溫暖的一口粥。


    那個時候,他突然就理解了楚喬,理解了那個總是一臉堅韌地叫他等著瞧的少女。


    他感謝上蒼,如果沒有這樣一個機會,他可能永遠都不會了解她,不會明白那種創造和守護的樂趣。他驚奇地發現,那種喜悅,竟絲毫不弱於征服和摧毀所帶來的感受。


    至於大夏,至於恩仇,至於爭霸西蒙……


    他緩緩閉上眼睛,自己跟自己說:我分得清什麽才是最重要的。


    是的,他還需要去爭,去周旋,用自己的能力去維護去拚搶,他還是要同朝野上那些各懷心思的人博弈謀算,還是要在戰場上和政見不同的人兵戎相向。


    縱然他誌不在奪取大夏,卻不願坐視它衰敗淪陷在別人手中。


    況且,如今的他已然無法退卻了。當他帶兵殺出翠微關的時候,當他接任大夏兵部司馬的時候,當他一力阻擋了大夏對卞唐發動戰爭的時候,一切就已成定局。


    他想起當年窮途末路之時,他和趙徹在東胡寒地上發下的誓言,眼角微微生出一絲冷冽的鋒芒。


    這時,一雙平靜的眼睛突然透過漆黑的霧靄看了過來,那目光那樣溫和,卻隱隱透出一絲無法掩飾的悲傷。


    他靜靜地閉上眼睛,手指摩挲著潔白的杯壁。


    他微微笑起來,笑容苦澀,像是冰冷的雪。


    一切開始在結束之後,他們總是這樣,不合時宜地相遇,不合時宜地離開,命運推著他們走在一條看不見歸路的小徑上,跌跌撞撞,一路坎坷。


    屋子裏一片漆黑,隱隱有一縷月光透過窗子照進來,清冷地灑在他身上。說到底,他還隻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雖然經曆了那麽多的波折和艱辛,他有時候也會做著這樣的夢,英雄百戰而歸,立下赫赫戰功,然後將一切捧到喜歡的人麵前,揮斥方遒地說:給,都是你的!


    但是,終究隻能是一場夢罷了。


    他靠在椅子上,嘴角微微扯起,像一個大孩子一般溫和地笑起來。


    雪後初停的天氣最是寒冷難耐,大風卷著艾草,地上一片殷紅。


    彤雲密布,冷風獵獵,地上的**白雪被卷起,撲簌簌地落在剛剛落成的朔方宮上。


    東邊的戰事暫時停歇,北方犬戎也被擊退,戰士們紛紛退迴關內,似乎準備過一個難得的新年。


    清早起來,五烜街兩側的店鋪全部歇業。長街上鋪滿了細細的黃沙以防宮廷車馬打滑,遠遠望去,一片金黃,有如赤金鋪地。道路兩側豎著高高的金底幃帳,平民都已退卻,文武百官跪在兩側,各色儀仗緩緩前行,列陣分明。一時間,華蓋車馬如雲,錦袍雲袖蔽日遮天。


    今天是燕北的冬狩之日,記性好的老人迴憶起上一次冬狩,已經是十二年前的事了。


    中丘西垣是曆代燕北王的狩獵之所,地處落日山脈中心,背靠迴迴南峰,一片白茫茫的曠野,土地微紅,也不知原本就是這種顏色,還是被鮮血浸透而成。


    燕洵披著沉重的貂裘坐在高高的王位上,身前影影綽綽站滿了人,風雪彌漫中遠遠望去,像是兩隻黑漆漆的翅膀。百官戰戰兢兢地跪在王輦之下,膝下寒津津地疼,卻不敢抬頭望去,唯有阿精悄悄地仰起臉,卻根本看不清燕洵的臉容。


    “莊大人。”


    寒冷的聲音從上方傳來,一位五十多歲的老者突然一顫,臉上的肌肉微微顫抖,緩緩站起身來,跪到中央,以恭順的聲音說道:“陛下有何吩咐?”


    “沒什麽,隻是最近新得了一件好玩的東西,想請莊大人一同賞玩。”


    燕洵的聲音澄澈中帶著一絲笑意,像是狡猾任性的孩子在期待著某種惡作劇一般。


    莊大人跪在地上,手指發白,眉心緊鎖,卻仍舊低著頭不動聲色地答道:“多謝陛下想著老臣。”


    燕洵一笑,眼神帶著幾絲玩弄,懶懶地一揮手,說道:“帶上來。”


    一陣沙沙聲緩緩響起,一輛馬車進了場,車上罩著黑色粗布,隱約可以聽到細微的響聲。眾人都奇怪地轉過頭去,看著馬車,場中一片死寂,迫得人難以唿吸。


    突然啪的一聲,沉默中的眾人齊齊一驚,原來卻是燕洵無聊地坐在王位上,以鞭柄擊著黃金座椅。


    啪,啪,啪……


    所有人都肅了容,沒人敢說話。一名三十多歲的侍衛走到第一輛馬車前,然後揚起手,嘩的一聲就掀開了馬車上的黑布。


    “哇!”低沉的驚唿聲像是一片海,水花潺潺地波及全場,每個人麵色都有幾分驚慌,卻無人敢發出質疑的聲響。


    隻見那輛馬車之上,竟是一群十六七歲的妙齡少女,人人品貌甚美,隻是這樣寒冷的天氣,她們竟然是未著寸縷地靠在一處,人人麵色慘白,手臂都被捆綁。


    莊大人隻看了一眼,頓時愣在原地,即便天氣這樣寒冷,他的額頭還是漸漸有豆大的汗珠滾滾而下。


    燕洵的笑聲在身後響起,他好像是說著吃飯喝酒一樣平常的言論,淡淡道:“莊大人是燕北的基石砥柱,多年來對朕頗有恩遇,今日這第一箭,就請大人首發吧。”


    馬車上的籠子被開啟,士兵粗魯地走上去,拳打腳踢地將少女們從馬車上推下來。她們都是光著腳的,驟然間踩在冰冷的雪地上,激起一片粉嫩的赤紅。


    “跑!快跑!”士兵甩開鞭子,狠狠地抽著,一道道血紅的鞭痕頓時劃破皮肉,猙獰地印在那些潔白如羊脂的背上,刺耳的慘叫聲隨之響起。


    她們被放開了手腳,隻能胡亂地遮掩著身上的傷痕,踉蹌地逃跑。


    侍衛為莊大人端來弓箭,燕洵在他身後淡淡地催促道:“莊大人,快啊。”


    莊大人麵色鐵青,雙唇毫無血色,他緩緩搭箭,緩緩彎弓,手指都顫巍巍地顫抖著。


    那些女孩子在雪原上踉蹌地跑著,年輕的身體在陽光下發出明晃晃的光。她們似乎感覺到了危機,紛紛驚慌失措地迴過頭來,看到莊大人拿著箭的身影,突然間紛紛愣住了。


    嗖!


    一道利箭突然射出去,卻沒有一絲力氣,隻射出短短的一段距離,就無力地落在了地上。


    “莊大人,這可不像是你的本事啊。”


    燕洵慢條斯理地說,修長的眼梢微微挑起,冷淡地看著莊大人,卻好似要透過他的皮囊看進他心底一樣。


    莊大人站在原地,想說什麽,卻終究說不出來,他渾身都在微微顫抖。下麵有官員小聲地議論道:“前幾日聽說宮裏有一夥宮女行刺皇上,難道這些都是?”


    “程遠,既然莊大人年紀大了,就你來。”


    “多謝陛下抬愛。”


    一身青裘的將軍走上前來,穩健地搭弓,隻聽嗖的一聲,箭矢如同長了眼睛一般,一下就牢牢釘在了一名跑得最遠的少女身上。短促的慘叫聲在曠野上響起,少女心口爆出了大片的血花,灑在潔白的雪地上,鮮紅刺目。


    其餘的少女見了,大驚失色,一名一直跪坐在原地痛哭的女孩子突然崩潰般大叫,踉蹌地就要往王位上爬,一邊爬一邊叫道:“先生救我!先生救救我啊!莊先生,我是……啊!”


    刺耳的慘叫聲驟然響起,隻見離她不遠的一名少女突然跳上前來,一把掐住她的喉管,雙手一錯,就將哭泣少女的脖頸扭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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