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個月了,已經夠了。


    他這樣微微笑起來,橫笛吹奏起一支歡快的曲子歡送她。清亮的笛音,像是婉轉的百靈,穿透這座宮廷的奢靡繁華,一路跟隨著她的身影,走出一重一重的宮門,越過黃金的門檻、高高的圍廊、暗紅的宮牆,去了一個廣闊的天地。


    卞唐相護,被家族排擠打壓,險些斷送大好前程於塵埃之地。


    敗走悅貢,九死一生,形如狡兔卻無三窟,置之死地而退無生路,家國摒棄,淪入宵小之列,遭萬千黎民唾罵,死不能入宗廟族譜,終成帝國第一叛賊。


    絕地異起,以一人之力扭轉外世青海之乾坤,赫赫之威,威懾西蒙,時機尚未成熟,卻揮兵東進,隻為挽紅顏於一線命垂。


    大夏磨刀霍霍欲圖卞唐,燕北發兵東下以報奪妻之恨,甘願拋卻顯赫之基業返迴故土,以百萬之軍做賭注,終得償微薄之心願。


    諸葛玥,我一直以為我才是這世上最瘋狂的人,可是麵對你,我卻終知自己的淺薄狂妄。


    李策心中淺笑,和一個瘋子,該如何爭搶?


    我們都是早已被上蒼欽點了戲碼的棋子,我掙不脫,燕洵也掙不脫,唯有你,有勇氣一次次掙脫逃逸,又有勇氣一次次跳入旋渦,我終究輸給你,輸得心服口服。


    曲調異常輕快,和著下麵百官粗重的哭聲顯得那樣滑稽。


    孫棣站在宮殿下,望著那個看起來大逆不道的身影,聽著充耳的歡樂曲調,卻覺得異常寂寞。


    宮殿的路長且清冷,兩側是高高的宮牆,依稀可以嗅到宮外的清甜香氣。


    這樣明媚的暖日之下,是誰的心底漾起一層輕輕的漣漪,挑破了每個子夜時分的寂寞霧靄,撥亂了寂寂錦宮中的纖纖玉塵。


    他一直如此,以微醉的眼睛看透這世間的一切清醒。


    夜幕漸漸降臨,官員們哭得嗓子都啞了,有幾個老臣發了羊角風,已經早早就被抬下去了。


    整座宮廷都被掩蓋在一片奢靡的燈火之下,煌煌宮燈透過金吾宮的千百扇宮門窗扉,靜靜地照耀著金吾宮的夜晚。記憶紛亂,如同從絹布上扯下的一根細絲,輕輕一拽,整匹華麗的絹布全部散亂,徒留一片奢靡的殘紅。


    李策從梯子上一步一步爬下來,百官們哭著爬過去,哭叫著陛下要注意身體,勿要肆意胡鬧雲雲。


    “諸君果然對朕忠心耿耿,今日朕已經想明白了,愛卿們快快平身吧。”


    眾人頓時涕淚如雨,心道皇上總算頓悟了。


    “為了仔細反思朕的所言所為,朕決定,罷朝三日。大家也迴家好好思量,研究濟世富國之道吧。”說罷,他就在眾多大臣呆愣的目光中揚長而去,還沒走出國子殿,就迫不及待地對內侍說道,“連宴三天,把這次所有入選的秀女都帶到柔福殿來。”


    眾人無語,帝王得意地大笑而去。


    出了白芷關之後,就是大夏的土地了,雖然此時已是隆冬,但是賢陽地處西南,氣候溫和,楚喬出關的時候竟然還在下雨。


    站在賢陽城外的官道上,她卻突然踟躕了,不知是否該走進去。她人生的這十一年是一幅滂沱的書畫,前八年是水波下冷月沁冰的暗夜倒影,後三年則是鮮血淋漓猙獰交錯的筆筆刀痕,如今陡然間拋卻宿命的枷鎖,她卻不知道該何去何從了。


    最初的激動漸漸消失,冷卻的神誌在腦海中激烈地衝撞著,如若是真的,他現在是何種身份,又如何能與她這樣的人有所交集?她已害得他幾次險死,如今又要親手毀掉眼前的這一切嗎?而如果,她所想的都是錯的,李策所說的,不過是燕洵大發慈悲放了她一馬,那麽,她又該情何以堪?


    而現在的她,已經連張嘴問一句的勇氣都沒有了。


    她就這樣在賢陽城裏住了下來,租了一間小小的屋舍,獨門獨院,地處偏僻,門前生著兩株垂柳,此時已光禿禿的。


    轉眼間過了七八日,年關已到,賢陽城裏張燈結彩,喜氣濃濃。隔壁的房東見她一個單身年輕女子獨自住在這裏,便兩次三番地來邀請她一同過年,都被她婉拒了。


    又過了幾天,一年一度的上元節至,清晨的時候下了一場清雪,不過雪花還沒落地就融化了,倒是樹掛上積了薄薄的一層。遠遠望去,遠處的山巔白茫茫一片,山下碧水脈脈,滿城梧桐蔽日,一片湖光山色。


    房東是一個三十多歲的胖胖婦人,長得十分和善,膝下有一雙兒女,丈夫是城裏私塾的教書先生,也算是小康之家。那女孩子似乎很喜歡楚喬,每天經過門前的時候都會抻著脖子往裏看,她哥哥見她好奇,有時候就在下麵托著她,讓她趴在青牆上瞧一瞧。


    傍晚的時候,楚喬怕房東再來叫她吃飯就自己出了門。


    天還沒黑,燈市也還未開,但是街上已經十分熱鬧了,到處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各種小吃攤位繞著大街擺了一整排,販賣酒肴煙絲胭脂玩物的小販擠滿了賢陽主街,楚喬嫌這裏太熱鬧,就稍稍避開了。


    因為是節慶,平日不出門的大戶人家的夫人小姐們也紛紛出了府,街上隨處可見幾人抬著的轎子、軟椅或者馬車,一輛輛從楚喬身邊經過,偶爾飄出幾縷歡笑聲,和著遠處吹來的暖暖熏風,一派祥和靜謐的景象。


    相較於滿眼的紅粉豔綠,楚喬穿得十分素淨,但畢竟是卞唐皇宮之物,到底比尋常的民服華麗精致。藕色雲紗薄衣,淺藍藕白長羅裙,以極淡色的絲線繡出一朵朵淡淡的玉蘭,遠遠望去,如清新的冉冉新荷。加之她淡定輕溫的氣質,獨自一人行走在梧桐深寂的長街上,過往的書生公子無不爭相注目,偶有想要上前來搭訕攀談的,走到她身前卻略略踟躕,隻感她的清冷舒淡之氣不似尋常女子的矜持做作,而是實實在在沒將這重重人影放在眼內,稍一猶疑,她就已經去得遠了。


    天色漸黑,暮色四合,天公作美,賜了今夜一輪圓月,星子寥落,淡淡的月華輕輕地落在了她的肩上。


    這已經不是她第一次來到賢陽城了,三年前,她帶兵逃出真煌城,途逢遇難的趙淳兒兄妹,護送之後遭到趙淳兒的追殺,一路逃到此地。


    歲月匆匆,流年似水,趙嵩多年來杳無音信,當年唿風喚雨的天家皇子,想必早已因為身有隱疾而淡出了大夏的角逐之爭。而趙淳兒更是零落成泥,一步步邁入了九幽之所,如今飄零散落,不知身在何方。


    楚喬嘴角牽起一絲淡淡的笑,那笑容如此淡薄,尚未滑到臉側就已然消失,看起來像是一籠淡淡的煙霧,悲涼地散落在冷風之中。


    也許,李策說的對,這個世道,太精明的人總是不開心的。


    遠處亮起了大片璀璨的燈火,紅紅綠綠,金黃暗粉,一派琉璃。爆竹聲聲,孩童歡快的稚笑、小販的叫嚷,順著湖岸的風一絲絲傳來,聽在她的耳朵裏,像是溫潤的冷火,暖暖地亮著,卻絲毫沒有暖意,好似從另一個世界傳來。


    上元燈會,已是久違了。


    她抬頭望著,目光依稀穿透了時光,定格在最初的那一日。


    朱紅小馬,白裘孩童,手提著雪白的兔子燈,跟在那個少年身後,那人迴過頭來,眼裏是清涼的靜寂。她一直以為那是冷漠無情的殘忍,以高高在上之姿,不屑地俯視著下麵的芸芸眾生。


    然而如今再一次迴想當初,她卻仿佛清晰地望到了他的眼底,看到了一絲雋永。


    如果沒有當日的花燈穿梭,沒有孩子的爆竹驚了她的小馬,沒有讓她奔馳出城外,和燕洵在雪地裏跋涉一夜,那麽一切會不會有一絲不一樣的改變?


    也許不會,也許該緊握的手仍舊緊握,該舉起的戰刀仍舊舉起,該背叛的誓言仍舊背叛,一切都會按照上蒼定下的進程緩緩而行,無人可以跳出這個命運的輪迴。


    但是,最起碼,如果沒有那場失散,那麽今日迴想起有關於他的那個上元燈會,不會隻有一個模糊的背影和一盞溫暖的燭燈。


    不知不覺已經走了很遠,一棵大榆樹又粗又高地立在湖邊,估計得有三四十年的樹齡,上麵纏滿了紅色的布條,還有各色剪紙。那是鄉下百姓們的迷信,他們相信榆樹裏麵住著神仙,越是粗壯年頭久的樹越能通神,久而久之,就經常有遇到難處的百姓來此叩拜,祈求諸事順利、故人平安。


    楚喬站在樹下,一種莫名的情緒從心底生出,她不知道那樹上有什麽,隻是靜靜地仰頭望去,半眯起眼睛,久久地凝望,無喜無悲,視線穿透了塵封的歲月,恍若一汪清澈的湖水。


    她並不知道,就在三年前她在此地被詹府買走的時候,也有一人騎馬經過。那日陽光青白,他衣衫蕭蕭,靜靜立於樹下,與她差之毫厘地擦肩而過。


    楚喬伸手入懷,卻隻摸到一方玉佩,她拿著玉佩,驟然就失了神。


    這是當日在塢彭城內田城守府上和諸葛玥夜間對打的時候她搶下來的,事後她冒充舞姬被他發現,他還曾向她討要,她當時仍在賭氣,就說隨手扔到府裏的湖中了。惹得田城守府中的下人忙碌了一晚,挖湖引水,卻終究徒勞無功。


    離開燕北的那日,她什麽都沒帶,隻鬼使神差地帶了它。


    時光流轉,記憶如一枚冷玉貼在心口,她仰著頭,眼裏已是一汪如水的辛酸。


    兜兜轉轉,終究是離人的麵容,縱然山河不再,歲月曲折,陰陽相隔,卻仍舊有纏纏綿綿的家國仇怨阻隔在他們之間,況且她這般身心,又何來靠近的資格和勇氣?


    楚喬閉上雙眼,揮手將玉佩拋上去,明明隻是一瞬,卻有萬千思緒湧入腦海之中,乾坤玩弄,她和他,終究什麽也不是。


    她轉身就要離去,耳後卻傳來叮的一聲脆響,像是修長的手指輕輕挑起古琴的琴弦,聲音綿長悅耳,瞬間穿透了脊髓的阡陌。楚喬倉皇迴首,兩道明晃晃的玉光由榆樹上落下,不偏不倚一左一右落入她的兩隻手中。


    瑩白剔透,溫潤光潔,無論是樣式還是成色都如出一轍,竟是一對雙生的玉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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