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向西又移了幾分,青衫如浮雲般輕輕拂過蒙塵的玉階,楚喬目送著他漸漸遠離,心下卻一寸一寸地冷了下去。


    洛王?


    洛王……


    迴到宮裏的時候,秋穗正在支著眼皮等她,顯然李策過來的時候這丫頭是知道的。


    “姑娘,您迴來啦!”見到楚喬,小丫鬟一喜,一下跳起身來,說道,“奴婢準備了蓮子湯,姑娘喝一碗再睡吧。”


    手捧著溫熱的白玉湯碗,楚喬卻突然失去了品嚐美食的興趣,抬頭問道:“秋穗,你知道洛王嗎?”


    秋穗一愣,微微皺起眉來,說道:“姑娘,怎麽問起這個呢?”


    “沒什麽,隻是隨便問問,有不方便的就不必說了。”


    “唉,也沒什麽不方便的,隻是……”殿裏明明沒有人,小丫鬟還是左右看了一眼,然後附在楚喬的耳邊說道,“這是宮裏的一段醜事,大家一般不敢議論的。”


    楚喬挑眉,“醜事?”


    “是啊,洛王爺的父親廬山王,是皇上的叔叔。當初皇上登基的時候,廬山王不知什麽原因,得了疾病去世了。據說皇上年輕的時候,比如今的太子殿下還要胡鬧,他當時不顧滿朝文武的勸阻,冒天下之大不韙,強娶了自己的嬸嬸,兩年之後,王妃給皇上生了兒子,也就是當今的太子,皇上就將王妃立為皇後。聽人說,冊封皇後的那天,朝中的老臣有八人一同死諫,撞死在鳳鳴台上,就這樣都沒讓皇上改主意。二十餘年,皇上獨寵皇後一人,中宮之位固若金湯,無人可以撼動。”


    “也就是說……”


    “也就是說,洛王既是太子的皇叔,又是太子同母異父的哥哥。廬山王死得早,皇後當初嫁過來的時候,洛王剛剛滿百天,就跟著皇後一同進了皇宮,二十歲之前,一直是在皇宮裏和太子一同長大的。”


    “天哪!”楚喬低著頭,輕輕一歎,想起那個衣衫樸素的貴婦,不由得一陣唏噓。


    “太子和洛王當年就是在這座宮殿裏一同長大的嗎?”


    “也不是,”秋穗微微咬著下唇,說道,“太子和洛王當初都跟著皇後住在鉛華殿裏,這座宓荷居,是芙公主的寢宮。”


    楚喬眉梢輕輕一挑,“芙公主?”


    “嗯,芙公主不是真正的公主,是鎮國公慕容老將軍的孫女。慕容一族是我國的軍方大族,慕容老將軍一生報國,所生的四個兒子都在戰場上為國捐軀了,慕容老將軍也在最後一次北伐戰爭中血染疆場。那時叛徒作亂,大夏的軍隊攻破了白芷關,大夏領兵的蒙闐下令坑殺我國的三萬降軍,為了保護全城父老,已經六旬的慕容老夫人帶著四個兒媳婦率領慕容一族的族軍與敵對抗,拖延時間,終於等到了邊鎮援軍,慕容氏卻在此戰中舉族覆滅。家族的子弟兵當時護著十一個家族的少主逃亡,等見到帝都城門的時候,就隻剩下了隻有四歲的芙公主。皇上褒獎慕容一族的忠勇,就追封慕容老將軍為鎮國公,慕容老夫人為一等華榮夫人,幾個兒子全被封侯,而芙公主也被冊封為章義公主,養在宮中,和太子、洛王等享受一樣的供奉。”


    這一段話說來簡短,楚喬卻聽得暗暗驚心,這慕容一族,也可以說是當代的大宋楊門了。她聽得入神,就問道:“那後來呢?”


    “後來……”秋穗咬著下唇,默想了一會兒,才小聲說道,“後來芙公主就死了。”


    楚喬一驚,“死了?”


    “芙公主和太子殿下同年,自小玩在一處,皇上和皇後有意賜慕容一族殊榮,不計較她家族的沒落,於是在太子殿下和芙公主十七歲那年,親自為他們賜婚,封芙公主為太子妃,家族上奉皇室宗廟。”


    楚喬靜靜聽著,心下卻不以為然。慕容氏一門忠勇,雖然整族沒落,但是在軍中擁有無可替代的影響和號召力,芙公主嫁進皇室,也算是對皇室的鞏固吧。


    “可是後來,就是大婚當日,芙公主卻上吊自盡了。”


    “什麽?”楚喬頓時色變,皺眉問道,“自盡?”


    “是啊,”秋穗麵色也有些蒼白,低聲說道,“皇家的詔令上寫的是芙公主因病去世,但是秋穗自小長在宮中,目睹了一切。當初太子迎親的馬車已經到了宓荷居,太子殿下穿著一身大紅錦袍,手捧著薔薇彩球,興高采烈地跟在禮官後麵,進了寢殿,結果卻沒看到芙公主。眾人一下就慌了,四處去尋找,最後,還是太子殿下第一個找到了芙公主,大家跟著跑到後殿,就見芙公主一身嫁衣,頭懸三尺白綾,就掛在窗外的那棵梧桐木上。”


    夜風吹來,冰冷刺骨。


    “太子殿下當時大叫一聲,昏了過去。我當年跟著娘親,是迎親隊裏的小花娘,母親和其他宮殿的姑姑急忙跑去,把芙公主放了下來。我害怕地往後退,一下就絆在一塊石頭上,摔倒在地,哭著叫人,卻一眼看到石階下的石榴樹下,洛王一身青紫色長袍,臉色白得像鬼一樣,靜靜地站在人群之後,眼睛通紅地望著那株梧桐樹,一言不發,拳頭緊握著,好像要捏出水來一樣。”秋穗眼睛發紅,輕輕地抽了抽鼻子,“後來,所有迎親隊的禮官、宮女、姑姑都被秘密處死了,因為我當時還不到九歲,得以幸免。娘親死去之後,我就一直在宮裏伺候,可是從那以後,就見不到洛王了,隻有每年皇後生辰的時候,他才會迴宮一次,也很少外出。我聽人說,他被發往眉山了,說是代天子守陵,一晃眼,這也六年多了。”


    楚喬緩緩點了點頭,隻覺心中一陣抑鬱,又是一段宮廷秘史,她已經見了太多。


    “其實太子殿下以前不是這樣的,都是芙公主死去之後,才日漸消沉。姑娘沒見過芙公主,那真是神仙一般的人,不但身份高貴,對人也極好,性格很是溫柔。當年,我們這些宮裏的小女官,沒有未受過她恩惠的。隻是沒想到,那麽溫和的一個人,最後竟然有勇氣走這樣一條路。”


    楚喬淡淡搖頭,“那樣一個滿門忠烈的名門之後,怎會溫和如水?恐怕骨子裏流的血都是沸騰滾燙的。她是個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人,隻可惜,她當年沒有自保的能力,並且也沒有把自己托付給一個有能力保護她的人。”


    秋穗聽得似懂非懂。


    楚喬拍了拍她的肩膀,笑著說道:“秋穗,你喜歡皇宮嗎?”


    小丫鬟有一瞬間的迷茫,喃喃說道:“我也不知道,我娘親是宮廷裏的女官,被太後指給文史館的館正爹爹,後來生了我。我生來就在這裏,從來沒出去過,見慣了各宮的娘娘、夫人們爭寵欺詐,一生見到的兩個不同於她們的主子,就是姑娘和芙主子。奴婢也說不上來喜歡不喜歡,可是不論喜不喜歡,日子不是都得這麽過嗎?”


    楚喬微微一愣,隨即輕笑道:“你說得對,不論接受與否,日子都得這麽過。因為沒見過,所以隻能選擇安於現狀。”


    她低下頭,輕撫著小丫鬟的頭,說道:“秋穗,外麵和這裏不一樣,你可以大聲說話,可以大步走路,你想去哪裏,就去哪裏,隻要你工作,就可以得到報酬,就可以過你自己想過的生活,在外麵,連風都是自由的。”


    小丫鬟有些迷茫,喃喃地問:“那……我早上不想起來,想睡懶覺,也沒人管嗎?”


    楚喬失笑,“當然,不過你要被扣工錢的。”


    “哇!”秋穗突然興奮起來,一把抓住楚喬的手,問道,“姑娘,燕北就是這樣的嗎?是嗎?”


    楚喬看著她,眼神那般悠遠,遠不像一個十七歲的少女。透過秋穗,她好似看到了很遠的地方,看到了燕北的青青牧草,看到了潔白的羊群,看到了聖潔的雪山……


    “我不知道現在是不是那樣的,因為我也沒有去過,可是我跟你保證,總有一天,一切都會變成真的,所以,你要好好活著。”


    楚喬站起身來,望著窗前那棵枝葉茂密的梧桐木,想起那個一身青衫的落寞男子。


    “桐花萬裏路,連朝語不息。下一世,不要生在帝王家了吧。”


    第二天一早,馬車的輾轉聲就驚碎了清晨的好夢,楚喬沒有驚動任何人,收拾簡單的行裝,就上了那輛馬車。


    鐵由對著楚喬一笑,說道:“楚姑娘,天兒冷了,馬車裏有幹糧,你還沒吃飯吧。”


    楚喬點頭,“多謝你了。”


    鐵由顯然知道她的真實身份,憨厚一笑,說道:“楚姑娘在大夏幹的那幾場仗,已經成為尚武堂上課的範例了,我兒子很喜歡你,整日念叨。”


    楚喬看著男人,微微一愣,問道:“你兒子?你今年多大?”


    鐵由笑道:“我今年二十五,我兒子十二,我十三歲成親,剛剛又得了一個女兒。”


    楚喬暗暗咋舌,十三歲……


    李洛說的不錯,這裏的風果然是很大的。楚喬戴著風帽,撩開馬車的簾子,隻覺風聲唿嘯而來,恍若風車。清晨的陽光帶著金黃色的溫暖,灑在整個金吾宮裏,那遠處的樓台水榭、巍峨宮殿,好似一場繁華的迷夢一般,漸漸遠去。浮雲款款,淺淺相依,滿園緋紅柳綠,懷抱著一汪清澈的碧水。大理石廣場上一片幽靜,隻有這一輛馬車,在晨光中緩緩前行,透著斑駁的影子。


    楚喬抬起頭來,仰望著天邊的浮雲,想起李策斜倚在海棠樹下的眉眼模樣,眼神漸漸迷蒙。


    “歡行白日心,朝東暮還西,但願你真的能這樣。”


    馬車漸遠,終於隱沒在重重宮闕之中。無法起早的李策,此刻正站在攬雀宮的一處假山上。那假山極高,上麵遍種青竹,清風吹來,徐徐而動。山上有一座竹亭,匠心獨運,造得十分精巧。李策一身青綠色長袍,頭戴金冠,手持一支紫笛,橫在嘴邊,幾次想要吹奏,卻終不成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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