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喬緩緩地皺眉,“你站在這裏多久了?”


    “就一會兒。”李策搖搖晃晃地走過來,大咧咧地坐在她的身邊,遞過一個銀色的酒壺,說道,“喝嗎?”


    楚喬搖頭,“我從不喝酒。”


    李策微微聳肩,“你活得還真沒意思。”


    “你三更半夜不睡覺,就是想來挖苦我嗎?”


    李策喝了一口酒,他的酒量顯然不是很好,隻是幾口下去,臉頰就微微泛紅。他的目光在楚喬身上輕輕一轉,然後指著湖心的一處小島說道:“你知道那株樹活了多少年嗎?”


    楚喬一愣,沒想到他突然說這個。


    李策自問自答地說道:“已經四百多年了。沒想到吧,比大夏的曆史還要久遠。”然後他又指著烏木橋邊上的一朵小花,“你知道這是什麽花嗎?”


    那小花是淡紫色的,花盤極小,在風中搖曳著,好似隨時會被卷走一般。


    “這叫幽顏,午夜開花,清晨凋謝,一生隻開一次,不過短短幾個時辰,卻要窮盡一年的光陰。”


    銀質的酒壺上雕刻著一朵一朵細碎的小花圖紋,看起來竟和那幽顏十分相似,李策仰頭喝了一口酒,轉過頭來,笑道:“喬喬,人生苦短,朝露曇花,轉眼白發,能盡歡時須盡歡,莫要辜負大好光陰啊。”


    楚喬緩緩搖了搖頭,聲音低沉地說道:“可是若給我選擇,我寧願做那幽顏曇花一現,也不做古樹終生碌碌。”


    “嗬嗬,”李策哂笑,“萬物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幽顏笑古樹終生碌碌,無從驚豔,卻不知長久地存在和佇立就是一種絕豔,經年不倒,風雨無損,就是一種實力,歲月的瑰美,豈是蜉蝣可以了然的?”


    楚喬轉過頭來,隻見李策眼神明亮,笑容灑脫,不由得目光一凝,她沉聲問道:“那你呢?是願意朝夕絢爛,還是曆經歲月之瑰美?”


    “我?”李策轉頭望來,笑容頓時燦爛而起,“我的野心比較大,既希望能如古樹一般經年累月、天長地久,又希望時時刻刻如幽顏一般絢麗多姿,哈哈。”


    楚喬微微搖了搖頭,淡淡地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好詩!”李策一笑,仰頭飲酒,哂然說道,“沒想到喬喬還是個才女。”


    楚喬但笑不語,也不反駁。


    “喬喬,有一言,不知是否當講?”


    楚喬淡笑,說道:“你若當我是朋友,就直說無妨。”


    今夜的李策與平時判若兩人,雖然言談間也不乏嬉笑之色,可是他這樣靜謐安詳地坐在月光之下,花樹環繞之中,聲音言辭也少了幾分平日的荒誕不經,多了幾絲朗月般的清和。微風輕拂過兩人的衣袖,珍珠色的裙扉和鬆綠色的衣擺交相纏繞,竟多了幾縷柔和。


    楚喬伸手拂了一下鬢間的亂發,李策看著她,眼神突然多了幾許認真。


    “大夏如今雖亂,各方諸侯蠢蠢欲動,亂民四起,奈何樹大根深,百年基業船身穩固,一時風浪雖來,但隻要穩住船舵,翻身易如反掌。反觀燕北政權,看似鋒芒畢***得大夏不得不遷都,但是他們內部不穩,權力紛雜,北有犬戎覬覦,南有大夏虎視,兼且不被各國政權所承認,實為逆水行舟,稍不謹慎,就有舟毀人亡的可能。”說完這番話,李策突然一笑,一手拔起那棵幽顏,說道,“燕北和大夏,好比幽顏與古樹,黑夜隻是暫時的,白晝一來,高下立見,勝負頓辨。”


    一陣風吹來,紫色的小花隨風而去,幾下就零落在清池碧湖之中。


    楚喬看著李策,突然覺得眼前好似起了一層大霧,看不分明,尋不通透。


    很久以後,她曾把李策的這番話對燕洵說起。男人當時正坐在馬上,燕北的風淩厲地吹過他的眉眼,細小的風雪掃過他的鬢發,男人聞言,並沒有她當日的微愣,隻是靜靜地沒有說話。過了很久,他才用低沉的聲音緩緩說道:“如果是這樣,那就讓這個長夜,永遠也不要過去。”


    她當時並不理解燕洵的話,隻是靜靜地想,李策終究是不了解燕洵。大夏的確是棵千年古樹,樹大根深,橫插整個紅川平原,奈何,他除了擁有古樹的優點之外,也有太多的枝葉,這些枝葉需要養料,需要水分,需要陽光,它們像是吸血鬼一樣,依賴著大樹的根須。


    而燕北,縱然薄弱,卻有著幽顏一般頑強的生命力,隻要有一寸田土,就可生長起來。無論是隆冬抑或酷暑,都會靜靜地蟄伏,等待時機。而燕洵其人,又怎會靜候天明,坐看自己的滅亡,旁觀自己化作飛灰?


    但是,這些都是很久以後的事了。冷月之下的楚喬,靜靜地望著李策,突然覺得自己一直沒有看透他,在這張笑看世事、離經叛道的皮相之下,隱藏了太多的東西,那麽深,好似千丈深潭,水光幽幽,無從探知。而也就是在剛才,這個男人的心扉稍稍地打開了那麽一瞬,將自己的影子,淺淺地放了進去。


    她小聲問道:“李策,你是我的朋友嗎?”


    李策輕笑,看似風馬牛不相及地迴了一句,“我是卞唐的太子。”


    楚喬絲毫不為所動,繼續問道:“你會助我們攻打大夏嗎?”


    李策搖頭,輕聲迴答:“不會。”


    “那你會助大夏攻打我們嗎?”


    李策微微一愣,隨即笑道:“培羅真煌當年從卞唐手上奪走了紅川十八州,百年來兩國紛爭不斷,我就算再無恥再胡鬧,也不能坐看自己成為家族的罪人啊。”


    楚喬眉梢一揚,“如此說來?”


    “大夏和燕北之戰,卞唐兩不相幫,不要說趙正德把女兒嫁給我,就算把老娘嫁給我都沒有用,哈哈!”李策說著說著突然大笑起來。


    楚喬嘴角一牽,說道:“既然如此,你就是我的朋友。”她緩緩地伸出手來,眼神明亮,嘴角帶著笑意。


    李策正在大笑,見了她的模樣不由得一愣,可是轉瞬,男人就輕笑起來,也學著楚喬的樣子,緩緩地伸出手,和她緊緊相握!


    然後楚喬輕輕一笑,眼神明亮地看著李策,笑容突然那般炫目。她微微仰起頭,月光如上好的綢緞灑在她的臉上,有著晶瑩剔透的眩暈。


    她笑著說:“李策,燕北不是幽顏,我們也不是蜉蝣。大夏這棵樹,大雖夠大了,但是根已經開始爛了,單靠幾個頗有誌氣的皇子,是撐不起來的。你沒聽說過嗎,得民心者得天下。”


    那一刻,李策突然覺得有些晃眼,他微微皺起眉來,喃喃自語:“得民心者得天下?”


    楚喬輕輕地笑了起來,對於現在身處的這個時代,這種言論也許真的太過於匪夷所思吧。她點了點頭,目視著前方,緩緩說道:“君主統治的是人民,人民的力量是無限大的,所有的軍隊、武裝、金銀、糧食,都是來自於那些被貴族們蔑視和輕賤的奴隸和百姓。他們是最寬容的人,隻要一口飯,隻要一塊田,他們就甘願拿出大部分的糧食供養別人,但是如果他們活不下去了呢?”楚喬轉過頭來,定定地看著李策,沉聲說道,“沒有人會願意眼巴巴地等死,李策,如果全天下的人民都來反對你,那你這個天下,還坐得穩嗎?”


    李策一愣,皺眉說道:“那怎麽可能?”


    楚喬一笑,“怎麽不可能,沒發生過的事情,就不會發生嗎?三百年前,你們可想過一個關外異族會崛起?可想過他們會踏破陰山,割據紅川十八州自立為王,從此和卞唐分庭抗禮?可想過家族領袖納蘭氏會反叛帝國,獨立懷宋?”


    李策頓時住口,緊緊地皺起了眉頭。


    楚喬輕笑,現在的帝國們,也許就是中華曆史上的夏朝吧,因為從未被百姓們質疑過權威,於是就以為自己的權威是神授的,就以為那些賤民會千百年都如此服從和忍受?


    “李策,你看著吧,一切都已經變了,死抓住過往的輝煌是行不通的。你早晚會看到,憤怒的蒼生擁有多麽強大的力量,那力量,足以開山填海,足以唿風喚雨,足以讓世間顛倒。大夏、燕北、卞唐、懷宋,乃至關外的異族犬戎,在這股力量麵前,都會疲弱到好似一隻螞蟻一樣。誰能順應局勢而行,誰就會是最後的贏家。”


    李策麵上再無半絲笑意,他皺著眉,定定地望著楚喬,一言不發。


    楚喬轉過頭來,微笑著看著李策,沉聲說道:“李策,你是我的朋友,所以我希望大浪來臨的那一天,你不是第一個被卷入其中的人。”


    冷風吹來,男人的眼神突然有些冷寂,隨即有刀鋒一般的鋒芒閃過,像是淩厲的箭,他定定地看著楚喬,不眨眼,不說話。風在他們之間吹過,冰冷得帶著夜色的淒寒。過了很久,他溫和下來,輕笑了一聲,隨即說道:“喬喬,這些話我從未聽過,但是我覺得有點意思,我會細細考慮的。”


    楚喬知道,那一刻,李策起了殺心,但是,他終究沒有動手。雖然他們代表著不同的權力、不同的立場,但是正如她所說,他們是朋友,抑或,還有其他的什麽,隻是他們卻都說不清了。


    突然間,楚喬明白了一件困擾她很多年的事情,為什麽當年那麽多的藩王,夏皇要從燕北下手,為什麽要殺死對他最為忠心的燕世城。如果皇帝要削藩,不是應該從其他藩王開始嗎?比如靈王,比如景王,比如那些桀驁不馴的鐵帽子?但是現在,她突然明白了,原因很簡單,隻是因為燕北進駐了大同行會,燕世城接受了新的思想,冷冽的燕北高原上開出了不同的花,結出了不同的果子。從立場上看,燕北已經和帝國背道而馳了。這就跟在資本主義國家,突然有政黨大聲倡導一切財產都要共產共和一樣,是不可能被接受和允許的。這是明目張膽的敵對,是不可饒恕的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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